周怀礼是个只做不说的人,领了命便如一道融进夜色的影子,连行囊都没多带一件,只揣了那枚玉印和通关文牒,趁着宫门下钥前的最后一刻疾驰而去。
顾昭宁站在廊下,听着远处渐渐隐没的马蹄声,伸手接了一滴檐下的夜雨。
雨水冰凉,激得她指尖微颤。
她没回殿内歇着,而是转身吩咐翠微:“去库房找几本前朝的《北境方志》,另外,给威远将军府递个帖子,就说本宫要修纂宫史,有些当年的旧事,想请老将军进宫叙叙。”
这一“叙”,便叙到了御书房的偏殿。
两日后的午后,日头有些毒。
威远老将军鲁震坐在紫檀木的大椅上,屁股底下像长了钉子。
他手里捧着茶盏,那茶盖磕在杯沿上,发出细碎且毫无规律的脆响。
萧承煜坐在主位翻看奏折,看似漫不经心,实则余光一直没离过鲁震那张沟壑纵横的老脸。
“老将军不必拘谨。”顾昭宁坐在萧承煜下首,手里拿着把并不怎么锋利的银剪,正慢条斯理地修剪着一盆文竹。
咔嚓一声,一截枯枝落地,“当年北境那场雪,听闻下得极大,连马腿都能陷进去?”
鲁震手里的茶汤漾了出来,烫到了虎口,他却不敢擦,忙赔笑道:“是……是极大。娘娘博闻强识,连这等琐事都知晓。”
“琐事么?”顾昭宁停了手,剪刀尖儿对着光晃了晃,“本宫翻阅卷宗,见林将军部下哗变那夜,正好是暴雪封山。既是封山,粮草进不去,消息出不来,那封急报又是怎么在一夜之间送抵京师,盖棺定论说是‘谋逆’的?”
鲁震脸上的肉抖了一下,眼神下意识地往萧承煜那边飘,嘴唇嗫嚅着:“这……那是斥候拼死……军中秘道……”
“若是走秘道,那为何事后清点战场,林将军亲兵的尸首,大多是在营帐内被身后人砍杀的?”顾昭宁声音轻柔,像是在问晚膳吃什么,“而不是死在突围的路上?”
“啪”的一声,鲁震手里的茶盏彻底翻了,滚烫的茶水泼湿了官袍的前襟。
他慌忙跪倒,头磕在地上咚咚作响:“陛下恕罪!娘娘恕罪!老臣年事已高,记……记不清了!当年的事都是兵部核验过的,老臣只是个外围策应的,实在不知内情啊!”
萧承煜终于放下了奏折。
他没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那个曾经在马背上不可一世的老臣,此刻却像只受惊的鹌鹑。
那股名为“真相”的腐臭味,已经从这慌乱的失态中透了出来。
三日后的深夜,一场急雨洗刷着皇城的琉璃瓦。
周怀礼回来了。
他那一身夜行衣湿透了,靴子上全是泥浆,身后还拖着一个用黑布罩着头的人。
那人被按在偏殿的地砖上,揭开黑布时,露出一张满是风霜与惊恐的脸。
看起来四十上下,左脸有一道从眼角贯穿至下颚的陈旧刀疤,让他整个人显得有些狰狞。
“草民……草民赵敬之,叩见陛下,叩见娘娘。”那人声音嘶哑,像是吞了炭火,“如今化名赵永昌,在江南做了十五年的漆器师傅。”
顾昭宁屏退了左右,只留周怀礼守在门口。
她亲自倒了一杯热茶递过去,没说话。
赵永昌捧着茶杯的手剧烈颤抖,在那股暖意入喉后,在这个封闭的空间里,压抑了二十年的秘密终于决堤。
“没有兵变……根本就没有兵变!”赵永昌突然红了眼,语速极快,带着一种濒死的宣泄,“那夜林将军接了一道圣旨,说是京城有变,命边军即刻回防勤王。兄弟们连夜拔营,谁知刚出山口,就被早已埋伏好的禁军当成叛军围剿!那不是打仗,那是屠杀!那是自己人杀自己人!”
萧承煜猛地站起身,带翻了手边的砚台,墨汁溅了一地:“伪造圣旨?谁给的胆子!”
赵永昌哆哆嗦嗦地从怀里掏出一个油纸包,层层剥开,里面是一块已经发黑的铜制腰牌。
“这是当年传旨那个太监混乱中遗落的。我爹是副将,拼死护着我突围时塞给我的。”赵永昌把腰牌高举过头顶,“草民查了半辈子,只认得上面的字,却不知是何意。”
顾昭宁接过腰牌,指腹擦去上面的铜锈。
借着烛火,那四个阳刻的篆字如同狰狞的鬼脸——“东宫典记”。
殿内死一般的寂静,只有窗外的雨声噼里啪啦地砸着。
顾昭宁没说话,转身走到书架旁,熟练地抽出一本积灰的《内廷职官录》,翻到二十年前的那几页,指尖在一行小字上停住。
“东宫典记,乃是太子东宫掌管文书印信的女官职位。”顾昭宁的声音很稳,却透着股寒意,“先帝未登基前,潜邸就在东宫。而这一任典记,名叫孙桂芝。”
她抬起头,看向面色铁青的萧承煜:“陛下或许不记得这个名字,但应当记得太后身边那位在先帝登基后便‘暴毙’的孙嬷嬷。她是太后的陪嫁丫鬟,也是这宫里除了徐嬷嬷外,太后最信任的人。”
一条浸透了鲜血的线,终于在这一刻闭环。
伪造圣旨调动边军,意图围困京城逼宫,事败后将罪名扣在林家头上,杀人灭口,斩草除根。
而太后,手里攥着这份证据,在先帝驾崩后的漫长岁月里,以此为筹码,稳坐慈宁宫,甚至在萧承煜登基之初,让那些知晓内情的老臣对她言听计从。
萧承煜跌坐在椅子上,眼神有些空洞。
他一直以为太后弄权只是贪恋荣华,却没想过,这荣华底下铺的是边关数万将士的冤魂。
“她……她曾对朕说过。”萧承煜声音干涩,“她说先帝有未竟之事,若朕不听话,这江山便坐不稳。朕当时只当她是妇人多虑,想要以此拿捏朕……”
“家是国之基,若根基里埋着雷,这房子盖得再高也是危楼。”顾昭宁走到他身侧,没有说什么安慰的虚词,只是伸手替他理了理有些凌乱的袖口,“陛下,如今这雷被咱们挖出来了。是炸了它,还是拆了它,全在陛下一念之间。”
萧承煜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再睁眼时,眼底的颓唐已散,取而代之的是帝王独有的狠厉。
“周怀礼。”
“臣在。”
“此人不能留在大内,宫里人多眼杂。”萧承煜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赵永昌。
顾昭宁手指摩挲着那块冰凉的铜牌,目光幽深:“最危险的地方,往往也是最安全的地方。既然是陈年旧案,自然该去它该去的地方待着。”
她转头看向窗外漆黑的雨幕,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有些人不愿过去的结束,是因为他们一直等着某个时刻。既然他们想捂盖子,咱们就得找个揭盖子的行家。”
顾昭宁将腰牌收入袖中,低声呢喃:“明日一早,把人送去那个只认死理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