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是在第七天夜里,靠近黑石岛时遇上的风浪。
不是寻常的风,是那种海上人称作“鬼喘气”的怪风——前一刻还月明星稀,海面平得像块墨玉;下一刻,风毫无征兆地从四面八方撞过来,卷着腥咸的水汽,呜呜地响,像无数冤魂在哭。浪头像突然醒过来的巨兽脊背,一座接一座拱起来,把战船抛起又摔下,木头船身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林昭被固定在主帅舱室的床榻上,身上捆着厚厚的皮带,即便如此,每一次颠簸都像要把她浑身的骨头重新拆散一遍。左肩的伤口早已感觉不到痛,只剩下一片麻木的灼热,像有块烧红的铁烙在那里。船舱里弥漫着浓重的药味、汗味,还有海腥气,闷得人喘不过气。
她闭着眼,听着外面风浪的咆哮,听着甲板上水手们奔跑呼喝的杂乱声响,听着远处隐约传来的、其他战船桅杆发出的吱呀怪响。额头上全是冷汗,鬓角新生的白发被汗湿透,黏在苍白的脸颊上。
“大人!风浪太大!是否转向避一避?”浑身湿透的传令兵抓着门框稳住身体,嘶声喊道。
林昭睁开眼,眼底布满血丝,却清亮得惊人。“不避。”她的声音被风浪声压得几乎听不见,但语气斩钉截铁,“按原定航向,全速前进。告诉各船,掌好舵,收一半帆,绑紧所有活物。天黑前,必须赶到黑石岛外围。”
传令兵愣了一下,想说什么,对上林昭平静无波的眼神,把话咽了回去,大声应道:“是!”
船继续在怒涛中挣扎前行。每一次剧烈的倾斜,都让人感觉船下一刻就要解体。林昭胃里翻江倒海,却什么也吐不出来——这几天她几乎没吃什么东西,喝下去的药汁也多半呕了出来。她只能死死咬着牙,指甲掐进掌心,用疼痛保持清醒。
她知道这场风浪来得蹊跷。黑石岛附近海域,这个季节不该有这么猛的怪风。要么是天象异常,要么……是人为。
沈家盘踞南洋多年,据说网罗了不少奇人异士,懂些呼风唤雨、装神弄鬼的旁门左道也不稀奇。想用这种方式吓退她?还是想让她未战先疲?
太天真了。
不知过了多久,风浪渐渐小了。不是平息,是战船终于驶出了那片诡异的风暴区。外面传来水手们劫后余生的欢呼和咒骂。舱门被推开,何三娘端着碗热腾腾的鱼汤进来,脸上带着喜色:“大人,风浪小了!前面探船回报,已经能看到黑石岛的影子了!”
林昭让她解开皮带,勉强撑坐起来。鱼汤的腥气让她皱了皱眉,但还是接过来,强迫自己小口小口喝下去。热汤下肚,稍微驱散了些许寒意和眩晕。
“我们的人呢?”她问,声音依旧嘶哑。
“都按您的吩咐,分散在三条主战船和八条快艇上。霍刚统领带着‘夜不收’的兄弟和两百自愿跟来的盐工好手,在最快的那条‘飞鱼’号上,随时可以发动突袭。”何三娘快速汇报,“裴将军从北境水师调来的几位老炮手和工匠,已经把咱们船上的火炮都校准好了,新改的‘火龙出水’(一种多管火箭)也检查完毕。”
“沈家那边有什么动静?”
“黑石岛防守很严,外围有巡逻船。但咱们派出去的斥候扮作渔民,混进去探了,说岛上的海盗和沈家私兵似乎在……庆功。”何三娘脸上露出愤恨,“他们抢了宁波港,劫了大批货物,正在岛上分赃喝酒,防备比前几天松了些。”
庆功?林昭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骄兵必败。沈家以为凭一场偷袭和一场怪风就能高枕无忧了。
“传令各船,”她放下汤碗,眼神锐利起来,“按第二套方案。‘镇海’、‘平波’两艘大船正面佯攻,吸引注意。‘飞鱼’号及所有快艇,从岛西乱石滩绕过去,那里水浅礁多,大船进不去,但咱们的快艇吃水浅,霍刚熟悉水文,可以突入。登陆后,不要纠缠,直扑沈家主宅和码头仓库。点火为号。”
“是!”
命令迅速传达下去。战船开始调整队形,如同沉睡的巨兽缓缓张开爪牙。林昭被搀扶到甲板上方的指挥台——这里视野开阔,但海风凛冽,吹得她单薄的身子晃了晃。何三娘连忙用厚斗篷裹住她。
天色渐渐暗下来,残阳如血,将黑石岛嶙峋的轮廓染成一种不祥的暗红色。那座岛真像它的名字,黑沉沉的一大块,矗立在海面上,崖壁陡峭,只有零星几处滩涂。岛上隐约可见灯火,还有随风飘来的、扭曲的喧哗声。
“开始吧。”林昭说。
“咚!咚!咚!”
三声沉闷的战鼓敲响,撕裂了黄昏的宁静。
“镇海”、“平波”两艘最大的战船升起风帆,鼓起满帆,船头劈开海浪,毫不掩饰地朝着黑石岛正面的港湾冲去!船身两侧的炮窗打开,黑黢黢的炮口探了出来。
几乎同时,黑石岛上也响起了尖锐的警报声。灯火大亮,人影在崖壁上奔跑,号角呜咽。几艘巡逻的海盗船慌忙迎了上来,试图拦截。
“开炮!”
轰轰轰——!
震耳欲聋的炮声响起,炮口喷吐出橘红色的火焰,浓白的硝烟瞬间笼罩了小半边海面。炮弹呼啸着砸向海盗船和岸边的工事,激起冲天的水柱和火光。海盗船也不甘示弱,开始还击,双方在逐渐昏暗的海面上展开了激烈的炮战。
正面战场吸引了绝大部分注意力。谁也没有注意到,几条狭长低矮的快艇,如同贴着海面滑行的鬼影,悄无声息地绕到了岛屿西侧。这里果然如情报所说,暗礁密布,大船根本不敢靠近。但霍刚亲自掌舵,快艇灵巧地在礁石间穿梭,如同游鱼归海。
林昭站在指挥台上,举着单筒望远镜,紧紧盯着西侧。她的手指冰凉,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望远镜里,能看到快艇陆续抵近那片乱石滩,黑影迅速登陆,消失在岩石的阴影中。
时间一点点过去。正面战场的炮火越发密集,呐喊声、爆炸声、木头断裂声混成一片。两艘主战船已经逼近港湾入口,与海盗船展开了接舷战,箭矢如蝗,刀光映着火光。
林昭的心提到了嗓子眼。霍刚他们进去已经快半个时辰了,怎么还没有信号?
就在她几乎要下令预备队强行登陆支援时——
黑石岛中心位置,沈家那座修建在最高处的、灯火通明的宅院,猛地窜起一道冲天的火柱!紧接着,码头的方向也爆开一团巨大的火光,随即传来沉闷的爆炸声——那是囤积的火药库被点燃了!
成了!
“发信号!总攻!”林昭厉声道。
三支绿色的火箭尖啸着升上夜空,炸开。
正面佯攻的两艘主战船立刻改变了战术,不再缠斗,所有火炮对准港湾内停泊的海盗船和岸防工事猛轰!更多的战船从侧翼压上。而岛屿内部,火光迅速蔓延,哭喊声、惊呼声、兵刃撞击声隐约传来,显然霍刚的突袭部队正在制造巨大的混乱。
海盗和沈家私兵腹背受敌,顿时大乱。有人想回援老巢,有人想继续抵抗外面的战船,指挥彻底失灵。不少海盗船见势不妙,开始调头想跑,却被堵在港湾里,成了活靶子。
战局急转直下。
林昭一直紧绷的神经稍微松了一些,剧烈的咳嗽却止不住地涌上来。她弯下腰,咳得撕心裂肺,何三娘连忙扶住她,拍着她的背。咳完,她直起身,用袖子抹了抹嘴角,袖口上留下一点暗红的痕迹。
她没在意,目光依旧死死盯着黑石岛。火光越来越盛,几乎映红了半边天。喊杀声渐渐弱下去,抵抗的力度明显在减弱。
“大人!快看!”何三娘忽然指着岛屿南侧一处峭壁下。
那里,几条小船正偷偷摸摸地驶出来,想借着夜色和混乱溜走。其中一条船格外大些,装饰也华丽。
“是沈家的主船!想跑!”何三娘急道。
林昭眼神一冷:“传令‘飞羽’号,追!绝不能放跑沈家家主!”
命令下达,一艘速度最快的战船脱离战列,朝着那几条逃跑的小船追去。炮火开始向那边延伸。
大局已定。
林昭终于允许自己靠在指挥台的栏杆上,浑身脱力。海风吹着她汗湿的头发,带来浓烈的硝烟味和血腥味,还有远处木材燃烧的焦糊气。左肩的麻木感褪去,剧痛重新席卷而来,眼前一阵阵发黑。
“扶我……下去。”她哑声对何三娘说。
回到舱室,她几乎是被拖到床边的。何三娘手忙脚乱地帮她处理又崩裂渗血的肩伤,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您这是何苦……何苦啊……”
林昭没说话,闭着眼,任由她摆布。身体疲惫到了极点,意识却异常清醒。赢了。沈家完了。海寇之乱,至少可以平息一段时间。漕运……可以慢慢恢复。
可心里并没有多少喜悦,只有一片空旷的疲惫。像打碎了一件很脏很重的东西,碎屑崩了一身,自己也弄得伤痕累累。
不知过了多久,舱外传来欢呼声,越来越大,最后变成了震耳欲聋的喧嚣。何三娘跑出去看了看,回来时脸上带着激动的红晕:“大人!霍统领回来了!沈家家主沈柏舟被生擒!岛上的抵抗基本肃清了!咱们赢了!大胜!”
赢了。
林昭缓缓睁开眼,点了点头。“伤亡如何?”
何三娘脸上的喜色淡了些:“咱们的人……死了一百二十七,伤三百多。霍统领受了轻伤,不碍事。盐工兄弟们……很勇敢,死了三十多个。”
林昭沉默。那些盐工的脸,那些在永丰盐场愤怒又绝望的眼睛,在她眼前闪过。他们跟着她来,是想挣一份活路,挣一份尊严。有些人,永远回不去了。
“抚恤……加倍。”她只说了一句。
“是。”何三娘应道,犹豫了一下,“还有……霍统领在沈柏舟身上,搜到了一些东西,说是……一定要亲自交给您。”
“让他进来。”
霍刚很快进来了,他脸上带着烟熏的痕迹,胳膊上简单包扎着,但精神很好。他将一个防水的油布包裹放在林昭床边的小几上。
“大人,这是在沈柏舟贴身暗格里找到的。除了些金银票据,还有这个。”他打开包裹,里面除了些珠宝银票,最上面是一个扁平的、非金非玉、颜色暗沉的方形盒子,只有巴掌大小,表面刻满了极其复杂古老、完全无法辨认的纹路。
林昭的目光落在那个盒子上,心脏忽然毫无征兆地猛跳了一下。
“沈柏舟说,这是他们沈家祖传的‘海神信物’,紧要关头可以凭此号令南洋部分海民。”霍刚道,“但属下看着……不像。”
林昭伸出手,指尖触碰到盒子表面。冰凉。不是金属的冰凉,也不是玉石的温凉,而是一种……难以形容的、仿佛能吸走热量的寒意。那些纹路在指尖下微微凸起,带着某种奇异的韵律。
她拿起盒子,很轻。试着打开,没有锁扣,严丝合缝。
“他说怎么打开了吗?”林昭问。
霍刚摇头:“他说他也不知道,历代家主只是保管,从未打开过。说是机缘不到,强开会有灾祸。”
故弄玄虚?林昭皱眉。她把盒子翻来覆去看了几遍,忽然,目光停留在盒子底部一个极其隐蔽的凹陷处。那形状……有些眼熟。
她心中一动,从自己贴身的暗袋里,取出了苏晚晴给她的那个装着星象图的锦囊。倒出那张古老的皮纸后,锦囊底部,一直垫着一枚小小的、同样非金非玉的黑色薄片,边缘不规则,她一直以为是锦囊的衬底,没在意。
此刻,她将薄片取出,对比着盒子底部的凹陷。
形状……几乎完全吻合。
她的手微微颤抖起来。将薄片轻轻按入凹陷。
“咔哒。”
一声极轻微的、仿佛来自遥远时空的机括声响起。盒盖自动弹开了一条细缝。
一股难以形容的气味飘散出来——不是香味,也不是臭味,像陈年的星光,像干涸的时间,空茫,冰冷。
霍刚和何三娘都屏住了呼吸。
林昭轻轻掀开盒盖。
里面没有珠宝,没有信件,只有一枚令牌。材质和盒子一样,暗沉无光,巴掌大小,令牌正面刻着两个她从未见过、却莫名能“看懂”的古篆——
“归墟”。
反面,是那幅星象图的简化版,只是中央代表“异星”的光点,此刻正散发着极其微弱的、冰蓝色的荧光,一闪,一闪,像呼吸,又像……呼唤。
归墟之钥。
天机阁使者预言中,可以“往返”,可以“归位”的钥匙。
它竟然在这里。在沈家。在南洋。
林昭拿起令牌。入手冰凉刺骨,那冰蓝色的微光透过指缝漏出来,映着她苍白消瘦的脸和黑白交杂的鬓发。
一瞬间,无数破碎的画面和信息冲进脑海——苏晚晴的星象图,天机阁使者的警告,“异星归位,时空可逆”,“强行滞留,恐引灾劫”……还有太医说的“油尽灯枯”,自己日益衰败的身体,鬓边蔓延的白发……
这令牌,是答案?还是另一个更深的谜题?是生路?还是……终结的倒计时?
“大人?您怎么了?”何三娘见她神色不对,担忧地问。
林昭猛地回过神,攥紧了令牌,冰凉的触感让她打了个寒颤。她迅速将令牌放回盒子,盖上,紧紧抓在手里。
“没什么。”她听到自己平静的声音说,“这个东西……很重要。除了你们,还有谁知道?”
霍刚和何三娘对视一眼,摇头:“只有我们三人。沈柏舟单独交代的,当时只有属下在场。”
“好。”林昭点头,将盒子塞回枕头下,“此事,绝密。对任何人,包括殿下,都不得提起。明白吗?”
她的目光扫过两人,带着从未有过的凌厉。
霍刚和何三娘心中一凛,虽不明所以,但都重重点头:“明白!”
舱外,胜利的欢呼声依旧震天。火光映亮了海面,也映亮了舷窗。
林昭靠在枕头上,手按在藏着盒子的枕头下,能感觉到那冰冷坚硬的轮廓。左肩的伤口灼痛着,身体疲惫到了极点,可大脑却异常清醒,甚至……亢奋。
归墟之钥找到了。
它为什么在沈家?沈家和“归墟”,和“异星”,和天机阁,又有什么关系?这钥匙,真的能打开所谓的“归墟之门”,让她……回去吗?
如果回去,这里的一切算什么?萧凛怎么办?她承诺过的太平世道怎么办?
如果不回去……三年?她还有三年吗?这钥匙的出现,意味着什么?
无数问题盘旋着,没有答案。
只有掌心下,那令牌冰冷的触感,和其中仿佛有生命般、微弱闪烁的蓝光,真实得让人心慌。
窗外,海风带来了胜利的气息,也带来了更浓重、更未知的迷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