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封遗书,是在第二天清晨,被送进皇帝暂驻的行营大帐的。
墨迹还没干透,带着一股劣质墨锭特有的、刺鼻的胶臭味,混在晨间清冷的空气和残留的、淡淡的血腥气里,闻着让人心里发堵。纸是西山驻军常用的、粗糙发黄的竹纸,边缘毛毛糙糙,被一只颤抖的手捧着,递到了皇帝面前。
捧着信的,是西山驻军那位与皇城司副指挥使饮过酒的校尉——吴校尉的副手,一个三十来岁、脸色惨白如纸、眼睛肿得像桃子的汉子。他跪在冰冷的地上,头埋得极低,声音带着哭腔和无法抑制的恐惧:
“陛下……卑职……卑职今早去吴校尉帐中禀事,敲了半天门无人应,觉得不对,斗胆撞开门……就发现……发现校尉他……他悬在梁上……已经……已经没气儿了!桌上……就放着这个……”
他说不下去了,伏在地上,肩膀剧烈地耸动。
皇帝坐在临时搬来的紫檀木圈椅里,身上披着件玄色绣金的厚绒披风,脸色比昨夜更加阴沉,眼底是熬出来的红血丝。他没立刻去接那封信,只是盯着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副手,又缓缓扫过帐中肃立的众人——沈砚舟、萧凛、赵珩、几位阁老、还有刚刚闻讯赶来的二皇子萧玦。
萧玦的脸色也很难看,眼下一片青黑,显然也是一夜未眠。他站在沈砚舟侧后方一点,嘴唇抿得死紧,手指无意识地捻着腰间玉佩的穗子。
帐内死寂,只有炭盆里银炭燃烧时偶尔发出的噼啪声,和那副手压抑的、断断续续的抽泣。
终于,皇帝抬了抬下巴。侍立在侧的大太监刘谨上前,从那副手手中取过遗书,先仔细检查了一遍纸张和墨迹,才躬身递给皇帝。
皇帝展开那封所谓的“遗书”。字迹潦草,笔画歪斜,用力不均,有些地方甚至洇成了一团黑疙瘩,确实像是情绪极度激动或绝望之下仓促写就。内容更是触目惊心:
“罪臣吴大有顿首泣血百拜:臣本鄙陋,蒙二皇子殿下提携,得掌西山一营。本应恪尽职守,报效皇恩。然臣贪欲熏心,受二皇子密令,于秋猎之际,挑选麾下精锐,伪装匪类,伏于密林,意图……意图惊驾,制造事端,以助二皇子……谋夺储位!事成之后,许臣以高官厚禄。臣鬼迷心窍,竟行此大逆不道之事!昨夜闻陛下安然,心中惶恐无地,又闻追查甚急,自知罪孽深重,难逃法网,更惧累及家人。思前想后,唯有以一死谢罪!此事皆罪臣一人所为,受二皇子胁迫利诱,与他人无干!拳拳此心,天地可鉴!伏惟陛下圣察!罪臣吴大有绝笔。”
二皇子!谋夺储位!惊驾制造事端!
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钉子,狠狠钉进在场每个人的心里!
“荒谬!”二皇子萧玦猛地踏前一步,脸涨得通红,声音因惊怒而尖锐走调,“血口喷人!赤裸裸的诬陷!父皇!儿臣冤枉!儿臣从未指使过什么吴大有!更不知什么刺杀惊驾!这……这定是有人陷害儿臣!请父皇明察!”
他急得额上青筋暴起,转向沈砚舟,又看向其他人:“沈相!各位大人!你们要为本王作证!本王岂会行此等大逆不道之事?!”
沈砚舟眉头紧锁,脸上是深深的痛心和难以置信,他缓缓出列,对皇帝躬身道:“陛下,此事……骇人听闻!老臣亦不敢相信二殿下会行此悖逆之举。然……吴校尉遗书在此,言之凿凿,且已自尽谢罪,似乎……死无对证。这……”他一副左右为难、痛心疾首的模样。
萧凛站在一旁,冷眼看着这一切。吴校尉自尽?遗书直指二皇子?这也太巧了!巧得就像是有人事先写好了剧本,只等主角登台谢幕!他下意识地看向林昭所在的方向——她作为“御前行走”记录案情,也被允许留在帐内一角。林昭垂着眼,正用一支小楷笔在纸上快速记录着什么,神色平静无波,仿佛眼前这出惊天大戏与她无关。
皇帝将遗书重重拍在旁边的矮几上,发出“啪”的一声闷响。他盯着二皇子,目光如冰似刀:“玦儿,你告诉朕,这吴大有,是不是你提拔的?西山驻军的差事,是不是你替他谋的?”
萧玦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急声道:“父皇明鉴!吴大有确是儿臣旧部,当年在边军时还算勇武,儿臣看他有些才能,返京后见他落魄,才向兵部举荐,给了他西山驻军一个校尉之职。但儿臣与他只有这点香火情分,绝无更深交往!更不曾指使他做下如此滔天罪行!这遗书……这遗书定是伪造!是有人要借刀杀人,陷害儿臣啊父皇!”
“伪造?”皇帝冷笑,“笔迹可以核对。吴大有平日文书往来,兵部总有存档。刘谨,立刻派人去兵部,调吴大有所有经手文书的底档来,比对笔迹!”
“老奴遵旨。”刘谨躬身应道,立刻安排人去办。
“至于你,”皇帝的目光重新落回二皇子身上,那目光里的审视和冰冷,让萧玦如坠冰窟,“即日起,禁足于你京中府邸,无朕旨意,不得出入,不得见外客。一应事务,交由宗人府暂管。待此案查明,再做论处。”
这是变相的软禁了!虽然没有立刻定罪,但嫌疑的烙印已经狠狠打上。萧玦浑身一颤,还想申辩,却被皇帝那不容置疑的眼神逼了回去,只能颓然叩首:“儿臣……遵旨。”
“陛下,”沈砚舟再次开口,语气沉痛而“公正”,“二殿下乃天潢贵胄,此事关乎国本,确需详查。然吴校尉已死,仅凭一纸遗书,恐难服众。且遗书中提及‘挑选麾下精锐’,昨夜参与刺杀的,是否就是西山驻军之人?还需详加审讯排查。老臣以为,当务之急,是立刻控制西山驻军相关人等,严加审讯,并彻查二皇子府……呃,以及与二皇子过往密切之人的府邸,搜寻可能之证据。如此,方能水落石出,既不冤枉无辜,也不放过真凶。”
这话听起来冠冕堂皇,句句在理。控制西山驻军,彻查二皇子及其党羽——这几乎是借着“查案”的名义,对二皇子势力进行一场彻底的清洗!
萧凛心中一凛。沈砚舟这是要趁机将二皇子(东宫党)彻底打垮!如果昨夜刺杀真是沈砚舟策划,那么吴校尉很可能就是他的人,甚至那封遗书也可能是他逼着吴校尉写下的,或者根本就是伪造。目的就是一石二鸟:既制造了惊天刺杀案(无论成功与否),又能将罪名完美地栽赃给二皇子,清除这个在朝中与他分庭抗礼的势力!
好毒的计策!好狠的手段!
皇帝沉默着,手指在圈椅扶手上轻轻敲击,目光在沈砚舟“忧国忧民”的脸上、在二皇子灰败绝望的脸上、在帐中其他人惊疑不定的脸上扫过。良久,他才缓缓道:“沈卿所言甚是。赵珩。”
“臣在。”安国公世子赵珩出列。
“着你率领皇城司,会同刑部、大理寺,即刻前往西山驻军营盘,将所有涉事嫌疑人员隔离审讯,严查吴大有近日所有行踪、往来、财物变动。二皇子府……”他顿了顿,“暂由宗人府协同内务府,先行看管,无朕手谕,任何人不得擅入,亦不得惊扰内眷。一应调查,需有确凿证据,方可进行。”
他没有完全采纳沈砚舟立刻搜查二皇子府的建议,而是采取了相对温和的“看管”,保留了余地。这既是顾忌皇室颜面,恐怕也是对沈砚舟的一种无形制约。
“臣遵旨!”赵珩领命。
“都退下吧。”皇帝挥了挥手,显得极其疲惫,“朕累了。九皇子留下。”
众人纷纷行礼告退。沈砚舟临走前,目光似无意地扫过角落里的林昭,又迅速收回,扶着老仆的手,慢慢走了出去。二皇子萧玦是被两名宗人府的属官“请”出去的,他脸色灰败,眼神空洞,仿佛一瞬间被抽走了所有精气神。
帐内很快只剩下皇帝、萧凛、刘谨和角落里的林昭。
皇帝靠在椅背上,闭着眼,揉着突突直跳的太阳穴。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睁开眼,看向萧凛:“你怎么看?”
萧凛斟酌着词句:“父皇,此事疑点颇多。吴校尉自尽太过突然,遗书直指二皇兄,如同……有人将答案直接写在纸上。且昨夜刺客训练有素,撤退干净,若真是二皇兄指使,他岂会留下吴校尉这个直接证人,还让其写下如此明确的遗书?这不合常理。”
皇帝“嗯”了一声,不置可否,目光却转向林昭:“你,记录完了?”
林昭放下笔,起身行礼:“回陛下,臣女已记录完毕。”
“刚才沈相所言,你觉得如何?”皇帝的问题依旧直接。
林昭心中微紧,知道这是考校,也是试探。她垂目道:“沈相老成谋国,所言在理。控制相关人员,详加审讯,确是查明真相之正道。”
“哦?”皇帝挑眉,“就这些?”
林昭略一沉吟,继续道:“只是……吴校尉遗书,笔迹虽潦草,却有几处起笔转折的习惯,与臣女曾见过的、某些正式公文上的笔迹,有细微相似之处。且遗书所用印泥,色泽暗红中微带金砂,似是宫中内库特供的‘朱砂金泥’,非寻常校尉所能有。”
笔迹习惯?朱砂金泥?
萧凛精神一振!林昭观察得竟如此细致!朱砂金泥是御用和少数重臣才能用的,一个驻军校尉,哪里来的?
皇帝眼中也闪过一丝精光,但很快又归于平静疲惫:“你倒是心细。此事……朕知道了。你们也下去吧。凛儿,京城戍卫那边,给朕盯紧了,莫要再生乱子。”
“儿臣遵命!”萧凛和林昭躬身退出大帐。
帐外,天色依旧阴沉,铁灰色的云层低低地压着。秋风卷起围场的沙尘和枯草,打在脸上,生疼。
萧凛和林昭走到一处僻静的帐篷后。“先生,那朱砂金泥和笔迹……”
“还需核实。”林昭低声道,“但遗书是陷阱,几可确定。沈砚舟想借机除掉二皇子。我们必须比他更快找到破绽。吴校尉的家人呢?还有,昨夜刺客内衬的布料来源,西山驻军近期的异常调动和物资领取记录,都要查。尤其是……那份遗书的纸张。”
“纸张?”
“竹纸粗糙廉价,但不同作坊、不同批次,纸质纤维、杂质、厚薄仍有差异。若能找到与遗书同源的纸张,或许能追溯到它来自何处,甚至……经何人之手。”林昭的目光冷静而锐利,“还有,吴校尉‘自杀’的现场,殿下可曾派人细查?”
“已经让陈禹带可靠的人去了,应该很快有消息。”
两人正低声说着,陈禹果然匆匆而来,脸色比之前更加凝重,甚至带着一丝惊骇。
“殿下,苏先生,”陈禹的声音压得极低,几乎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吴校尉的帐子……有问题。”
“说!”
“表面看是自缢,脚蹬的凳子翻倒,绳索勒痕也对。但……属下仔细看了,吴校尉是右利手,可颈上勒痕最深、角度最刁钻的地方,偏向左后方,倒像是……被人从后面用绳索套住,用力勒毙,然后伪装成自缢的!”
“他杀?!”萧凛和林昭对视一眼,心猛地一沉。
“还有,”陈禹继续道,“帐内桌椅有轻微挪动和碰撞痕迹,但被匆忙整理过。在吴校尉书案脚下的缝隙里,我们找到了这个。”他小心翼翼地摊开手掌,掌心是一小片烧得只剩边角的纸片,焦黑蜷曲,勉强能看出上面有一小片模糊的墨迹和一个……印章的残边。
那残边的花纹,隐约是个变形的、古朴的篆字图案,带着点熟悉的韵味。
林昭瞳孔骤然收缩——这花纹,与她当初潜入礼亲王府库房,在那块螭龙佩印痕旁隐约看到的、沈砚舟别院“静思堂”常用信笺上的私印花押,有七八分相似!
花押!静思堂!
沈砚舟的尾巴,终于露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