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皇子府的书房,此刻门窗紧闭,将外间的喧嚣与窥探隔绝开来。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墨香,与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萧凛身上清冽的松木气息混合,取代了之前那刻意营造的酒气。
林昭坐在一张新添的、铺着宣纸的书案后,面前摊开着几张萧凛让人送来的、关于户部侍郎张启明及其独子张承业的卷宗。阳光从南窗斜射进来,在她专注的侧脸上投下一层浅金色的光晕。
萧凛则懒散地靠在对面的太师椅上,手里把玩着一枚温润的白玉棋子,目光却时不时落在林昭身上,带着审视,也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兴味。卸下了疯癫的伪装,他整个人如同出鞘的利剑,虽未完全展露锋芒,但那通身的清贵气度与隐隐的威势,已与之前判若两人。
“张承业,”林昭放下手中的卷宗,抬起头,眼神清明,“年十九,国子监荫生,嗜赌,尤好骰子。常去的地方是南市的‘千金台’和西城的‘逍遥阁’。最近三个月,在‘千金台’欠下的赌债,已有这个数。”她伸出三根手指。
“三百两?”萧凛挑眉。
“三千两。”林昭语气平淡。
萧凛把玩棋子的手微微一顿,嘴角勾起一抹冷峭的弧度:“张侍郎一年的俸禄,加上冰敬炭敬,折合成银子,也不过一千五百两左右。他这儿子,倒是比他老子会捞钱。”
“不是会捞,是敢借。”林昭纠正道,“‘千金台’的幕后东家,与琅琊王氏有些牵连,放债的利钱,是九出十三归。张承业不敢让他父亲知道,一直在拆东墙补西墙,最近,怕是快要补不上了。”
“所以,他才会拼命想拿下那个漕运管理的职位,好从中捞取油水,填补亏空。”萧凛了然,眼中闪过一丝算计的精光,“真是个……孝顺儿子。”
“我们的机会,就在这里。”林昭用手指轻轻敲了敲桌面,“他不是好赌吗?我们就送他一场‘必胜’的赌局。”
萧凛坐直了身体,来了兴趣:“哦?怎么说?”
“根据卷宗和他近期的行踪习惯,他每隔三五日,必去‘千金台’。尤其偏好‘猜大小’这种简单直接、输赢快的玩法。”林昭的声音冷静得像是在分析市场数据,“我们可以安排一个人,在他常去的赌桌,故意输给他一大笔钱,让他尝到甜头,引他入彀。”
“然后呢?让他赢钱,岂不是助长他的气焰?”
“赢,是为了让他输得更惨。”林昭的眼中没有任何情绪,“先让他小赢几把,建立信心。然后,在他押下重注,自以为稳操胜券的时候,让他输。而且,要输得他不得不签下巨额借据,甚至……抵押某样他绝对输不起的东西。”
“比如?”萧凛身体前倾,目光灼灼。
林昭从卷宗里抽出一张纸,上面是她刚刚写画的一些符号和推断:“我查过,张承业虽然荒唐,但张侍郎对他管束甚严,尤其是官场上的凭证、印信,绝不容他沾染。但张承业为了尽快捞钱填补亏空,近期很可能利用其父的影响力,私下里为人办理一些‘加急’的漕运通关文书,从中收取好处。这类文书,虽非正式官印,但有侍郎公子的背书,在某些环节,比正规手续更管用。”
她顿了顿,指尖点在那行推断上:“我们就要他签下以这类‘特殊通关凭证’作为抵押的借据。这东西,看似不如真金白银值钱,但落在我们手里,就是指向张侍郎以权谋私的铁证。而且,由他亲生儿子亲手画押抵押,他百口莫辩。”
书房内安静了一瞬,只有窗外风吹过竹叶的沙沙声。
萧凛看着林昭,眼底的光芒越来越盛。他忽然低笑起来,笑声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赞赏:“好一招‘抛砖引玉’!林先生果然……从不让人失望。”他将手中的白玉棋子“啪”地一声按在棋盘上,“就这么办。人手我来安排,都是府里养着的、机灵可靠的‘暗桩’,精通此道。”
“人选需谨慎,”林昭补充道,“要生面孔,看起来像是外地来的豪客,出手阔绰,不谙世事。输钱要输得自然,不能让他起疑。”
“放心。”萧凛站起身,走到窗边,负手而立,望着窗外庭院里的一株老槐树,“这京城的水,是时候该搅动一下了。就从这条小鱼开始吧。”
他的背影挺拔,阳光勾勒出他清晰的轮廓,那是一种蛰伏已久、终于要亮出爪牙的猛兽的姿态。
林昭低下头,继续在纸上写画,完善着计划的细节。她的指尖因用力而微微泛白。这不是游戏,而是你死我活的斗争。第一步,必须走得稳、准、狠。
……
三日后,南市,“千金台”。
赌场内人声鼎沸,各种气味——汗味、烟草味、劣质脂粉味、还有铜钱银两的金属味——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头晕目眩的、堕落而狂热的气氛。骰子撞击骰盅的哗啦声,赌徒们声嘶力竭的呐喊或哀嚎,交织成一片。
张承业果然在场。他穿着一身宝蓝色的绸缎长衫,料子名贵,但领口袖边已有些磨损,眼底带着纵欲过度的青黑,此刻正聚精会神地盯着一张赌桌,嘴里不停地念叨着:“大!大!一定要开大!”
他今天的运气似乎格外好,面前已经堆起了一小堆银锭和银票。一个穿着锦袍、操着南方口音、看起来像是个暴发户的年轻商人(萧凛安排的暗桩之一,代号“灰雀”),正坐在他对面,愁眉苦脸地擦着汗,面前的筹码已经所剩无几。
“哈哈哈!又是我赢!给钱给钱!”骰盅揭开,四五六,十五点大。张承业兴奋得满脸红光,一把将桌上的赌注揽到自己面前。
“灰雀”一脸肉痛地掏出最后几张银票,嘟囔着:“邪了门了,公子今日手气也太旺了……不行,我得翻本!再来!”
张承业正在兴头上,自然来者不拒。
又几轮过去,“灰雀”输多赢少,面前的银票彻底见了底。他猛地一拍桌子,像是输急了眼,从怀里掏出一张盖着私印、写满字的文书,“啪”地拍在桌上:“妈的!老子不信这个邪!这是我家商队特批的加急漕运通关凭证,价值五千两!我押了!就赌这把!敢不敢跟?”
赌场里顿时安静了一瞬,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那张文书上。虽然不是什么官印,但能在“千金台”混的,都有点眼力见儿,认得那私印的样式,确实与户部某位实权人物有关联。这东西,在某些时候,比真金白银还管用。
张承业的眼睛瞬间亮了!他最近正为这类文书牵线搭桥,深知其价值。而且,他连赢多把,自信心已经膨胀到了极点。他看了看自己面前堆成小山的银钱,又看了看对方那孤注一掷的表情,贪婪最终压倒了最后一丝理智。
“跟!怎么不跟!”他把自己面前所有的银钱往前一推,“我这些,少说也值四千两!再押上我这张脸,差额,算我欠你的!就赌这把!”
“好!痛快!”“灰雀”一副豁出去的样子,“买定离手!”
骰盅再次剧烈地摇晃起来,哗啦啦的声音牵动着所有人的心弦。
张承业死死盯着骰盅,呼吸急促。他押的是“小”。
“开——”“灰雀”拖着长音,猛地揭开骰盅!
四、四、五,十三点大!
张承业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整个人如同被抽走了骨头,瘫软在椅子上,难以置信地看着那三枚刺眼的骰子。
“哈哈哈!承让承让!”“灰雀”大笑着,一把将张承业面前所有的银钱和那张通关凭证扫到自己怀里,动作快得惊人。他拍了拍失魂落魄的张承业肩膀,压低声音,却足以让周围几个人听见:“张公子,欠下的那一千两,三日之内,送到我住的客栈。否则……嘿嘿,这凭证抵押在我这儿,到时候闹到令尊那里,恐怕不好看吧?”
说完,他也不等张承业反应,揣好东西,在一众赌徒或羡慕或同情或幸灾乐祸的目光中,扬长而去。
张承业呆呆地坐在原地,冷汗顺着额角滑落。输了……全输了……还倒欠一千两!最重要的是,那张凭证……那是他瞒着父亲,偷偷给人办的第……第几份来着?要是被父亲知道……
一股冰冷的恐惧,瞬间攫住了他。
……
九皇子府,书房。
“灰雀”垂手而立,恭敬地将赢来的银钱和那张至关重要的通关凭证放在书案上。
萧凛拿起那张凭证,仔细看了看,嘴角噙着一丝冷冽的笑意:“做得干净。”
“灰雀”躬身:“属下确认无人跟踪,张承业此刻应该还在‘千金台’发呆。”
萧凛挥挥手,“灰雀”悄无声息地退下。
书房里只剩下萧凛和林昭。烛火跳跃,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墙壁上,拉得忽长忽短。
萧凛将凭证推到林昭面前:“林先生,这块‘砖’,我们算是抛出去了。”
林昭看着那张薄薄的纸,目光幽深。这不仅仅是一张凭证,这是撬动户部侍郎的第一个支点,是投向死水般朝堂的第一颗石子。
她抬起头,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语气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山雨欲来的预兆:
“接下来,就看我们能否引出那条‘玉’化的巨鳄了。”
夜风拂过,带着初夏夜晚微凉的花香,吹动了书案上的纸页,发出细微的簌簌声响。
(第一卷 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