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带着一丝怯生生的暖意,透过窗纸,将房间内简陋的轮廓从黑暗中一点点勾勒出来。林昭早已起身,坐在那张吱呀作响的板床边,神色平静,仿佛昨夜那个在书房黑暗中心脏狂跳、冷汗涔涔的人只是幻影。
她听着外面渐渐响起的、属于王府清晨的细微动静——远处厨房隐约的锅碗碰撞声,仆役们压低嗓音的交谈,扫帚划过青石地面的沙沙声。一切井然有序,与她无关,又将她紧紧包围。
她在等。
等那个必然到来的风暴,或者……转机。
脚步声终于在她的门外响起,不是老嬷嬷那种刻板规律的步子,而是杂乱、虚浮,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喧闹。
“砰!”
门被粗鲁地从外面推开,撞在墙上,发出不小的声响。刺目的天光涌了进来,晃得林昭微微眯了下眼。
九皇子萧凛站在门口,依旧是那副宿醉未醒的荒唐模样。绛紫色锦袍歪歪斜斜地披着,露出一截白色的中衣领子,头发有些散乱,眼底带着浮肿,嘴角却挂着一丝混不吝的、带着怒意的笑。浓烈的酒气隔着一丈远都能闻到,像是刚从酒缸里捞出来。
他手里攥着一张皱巴巴的纸,正是林昭昨夜用清水画下那个符号的纸张,此刻已经被揉成了一团。
“好你个水鬼!胆子不小啊!”他踉跄着跨进门,声音因为醉酒而含混,却带着一股逼人的气势,目光如同淬了冰的刀子,直直射向林昭,“敢动本王的东西?!说!谁派你来的?在哪儿学的这鬼画符?!”
他猛地将纸团砸向林昭,纸团轻飘飘地落在她脚边。
两个跟着来的小厮战战兢兢地守在门外,大气不敢出。
林昭没有去看那纸团,也没有被他的气势吓倒。她缓缓站起身,目光平静地迎上他那双看似迷蒙、深处却锐利如鹰隼的眼睛。
房间里有一瞬间的死寂,只有萧凛略显粗重的呼吸声。
然后,林昭开口了,声音清晰而稳定,像一颗石子投入看似沸腾的油锅:“殿下书房里的北境舆图,标注的屯粮之地,三年前就已因沙暴废弃。殿下是在看……过去的风物志吗?”
这话如同一声惊雷,骤然炸响在小小的房间里。
萧凛脸上的醉意和怒容,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瞬间抹去!他眼底的迷蒙刹那间消散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致的冰冷和审视。那目光锐利得几乎要刺穿她,带着难以置信和一丝被戳穿伪装的凛然杀意。
门外的小厮似乎感觉到了什么,下意识地往里探头。
“滚出去!”萧凛头也不回,厉声喝道,声音里再无半点醉意,只有属于皇子的、不容置疑的威严。
“是!是!”小厮吓得魂飞魄散,连滚带爬地退了出去,并顺手带上了房门。
“哐当”一声,房间内再次只剩下他们两人。
气氛陡然变得凝滞、紧绷,空气仿佛都停止了流动。阳光照在萧凛脸上,清晰地映出他紧绷的下颌线和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此刻的他,与方才那个醉醺醺的荒唐王爷判若两人。
他一步步走向林昭,脚步沉稳有力,再无一丝踉跄。高大的身影带来强烈的压迫感,阴影将林昭完全笼罩。酒气依旧萦绕,却再也掩盖不住他周身散发出的、属于猎食者的危险气息。
“你,到底是谁?”他停在林昭面前一步之遥的地方,声音压得很低,每个字都像是从冰缝里挤出来。
“林昭。罪臣林毅之女。”林昭回答,没有丝毫回避。她知道,此刻任何一丝犹豫和隐瞒,都可能招致灭顶之灾。
萧凛的目光在她脸上逡巡,像是在辨别一件极其复杂、充满疑点的古物。“你怎么知道那屯粮地已废弃?又怎会认得……那符号?”
“屯粮地废弃,是朝廷三年前邸报中提过一句。民女恰好记得。”林昭避重就轻,关于符号,她无法解释,只能抛出更大的诱饵,“至于那符号……殿下,民女不仅认得,还能画出更多。比如,如何用最简单的线条,记录最复杂的信息;比如,如何从一堆看似无用的数字中,找出被人刻意隐藏的关联。”
她顿了顿,抬起眼,毫不畏惧地直视着他深邃的眼眸:“就像……民女能看出,京兆尹府那几卷关于黄河赈灾的旧账里,‘青州’漕运那凭空多出的百分之五损耗,与一位名叫‘赵德明’的巡检,以及码头某个姓赵的小吏,关系匪浅。”
萧凛的瞳孔几不可查地收缩了一下。
房间里落针可闻。窗外,一只鸟儿清脆地啼叫了一声,扑棱着翅膀飞走了。
半晌,萧凛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里带着一种复杂的意味,有嘲讽,有了然,更有一种棋逢对手的……兴奋?
“好,好得很。”他后退一步,那股逼人的压迫感稍稍缓解,但眼神依旧锐利,“林家丫头,你比本王想的,还要有意思。”
他走到房间内唯一的那张矮桌旁,随意地坐了下来,姿态依旧带着几分慵懒,却不再是伪装出来的荒唐,而是一种掌控全局的从容。
“说吧,费尽心机,又是夜探书房,又是留下标记,你想做什么?”他拿起桌上一个粗糙的陶制茶杯,在指尖漫不经心地转动着,“总不会真是来向本王投案自首的吧?”
林昭知道,最关键的时刻到了。她走到桌边,并未坐下,依旧站着,维持着一种不卑不亢的姿态。
“民女想与殿下,做一笔交易。”
“交易?”萧凛挑眉,似笑非笑,“你一个自身难保的罪臣之女,拿什么跟本王交易?”
“民女这副头脑,和……殿下您需要的,‘看不见’的手。”林昭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自信,“殿下装疯卖傻,隐忍多年,所求定然不小。而这京城,这朝堂,是一盘错综复杂的棋局。殿下需要一枚能藏在暗处、却能搅动风云的棋子。民女,愿做这枚棋子。”
萧凛转动茶杯的手指停了下来。他抬眼,认真地看着她,仿佛第一次真正看清她的模样。“条件?”
“殿下助我查清林家冤案,还我父亲清白。”林昭的声音里,第一次带上了清晰而坚定的情绪,那是压抑已久的恨意与执念,“作为回报,民女将竭尽所能,助殿下在这死局中,杀出一条血路。”
阳光透过窗棂,在两人之间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仿佛一道无形的楚河汉界。
萧凛沉默着,目光再次落在她脸上,审视,权衡。时间一点点流逝,房间里只能听到彼此清浅的呼吸声。
许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清晰:“你可知,走上这条路,便再无回头之日?前方是万丈深渊,一步踏错,便是粉身碎骨。”
“民女从乱葬岗爬出来的那一刻,便已身处深渊。”林昭的回答没有丝毫犹豫,“粉身碎骨,也好过糊里糊涂地任人宰割。”
萧凛的嘴角,缓缓勾起一抹极淡、却真实的笑意。那笑意驱散了他眼底最后一丝冰寒,显露出一种近乎狂热的欣赏。
“很好。”他放下茶杯,发出清脆的磕碰声,“本王,最欣赏有脑子、也有胆子的……合作伙伴。”
他站起身,走到林昭面前,伸出手——并非要触碰她,而是做了一个虚扶的姿势。
“从今日起,你不再是罪臣之女林昭,亦非本王随手捡回的水鬼。”他的声音带着一种郑重的意味,“你是我九皇子府的首席文书,林先生。”
“林先生……”林昭轻声重复了一遍这个称呼,心中百感交集。这不仅仅是一个身份的转变,更是一种认可,一个起点。
“那么,林先生,”萧凛收回手,负于身后,语气恢复了之前的从容,却多了一丝属于同盟者的信任,“我们的第一局棋,该从何处落子?”
林昭走到桌边,用手指蘸了杯中冷水,在粗糙的桌面上,缓缓写下了三个字。
萧凛低头看去,那三个字是:
**户部侍郎。**
林昭抬起头,目光冷静如冰,带着初现的锋芒:“听闻这位侍郎大人的公子,近日正在与人争抢漕运管理的肥缺,且……嗜赌成性。”
阳光终于完全越过了窗棂,将整个房间照亮,也将桌面上那三个水写的字迹,映照得清晰无比。
一场始于乱葬岗的逃亡,一场起于河边的荒诞相遇,终于在此刻,交织成了一张无声的棋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