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百二十个新人涌进新家峁时,整个村子像被投入石子的池塘,荡起层层波澜——更准确地说,像是往池塘里扔了一串炮仗。
老住户们站在自家门口,眼神复杂。王石头抱着胳膊,皱着眉头数人头:“一个、两个、三个……哎呦喂,这得多少张嘴啊!”
新人们则怯生生站着,其中有个瘦高个儿突然腿一软,“扑通”跪下了,嘴里喊着:“青天大老爷赏口饭吃!”
他这一跪,后面哗啦啦跪倒一片。李健站在石磨上,看得哭笑不得:“都起来!我们这儿不兴跪拜!”
苏婉儿站在人群边,小声对旁边的新人解释:“李公子……啊不,李主任说了,人人平等,不兴跪。”
那瘦高个儿抬头,看见是个年轻姑娘在说话,愣住了:“姑娘你是……”
“我是账房苏婉儿。”她挺直腰板,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威严些,可惜声音还是软糯糯的。
李健拍拍手:“好了好了!老住户往左站,新来的往右站!”
人群分开。李大嘴突然举手:“李叔,我站哪边?我算老的还是新的?”
“你算话多的!”春娘把他拽到左边,“少捣乱!”
分配开始了。第一个难题:住处。
“现有宿舍挤挤能住四百人,还差……”李健话没说完,苏婉儿举起手,手里拿着算盘噼里啪啦一顿打:“还差至少一百二十个床位,如果按每人三尺宽计算的话。”
所有人都看向她。苏婉儿脸一红,小声补充:“我父亲教过算学……”
“很好。”李健点头,“那就搭临时窝棚!赵木匠!”
赵木匠愁眉苦脸:“木料不够啊。”
“去砍!”
“工具也不够……”
“轮流用!”
“人手……”
“你带队!新人里有木匠的跟你!”李健一锤定音。
王石头带五十人上山砍树。出发前,李健千叮咛万嘱咐:“注意安全!别把整座山剃光了!”
结果下午回来时,王石头扛着一棵歪脖子树,兴奋地喊:“李叔!这树长得可怪了,像个人形!”
李健一看,那树确实长得奇怪,七扭八歪的。赵木匠围着树转了三圈,一拍大腿:“这做房梁不行,做桌椅板凳正好!”
新人们干活格外卖力——主要是饿怕了。但问题很快就来了。
开饭时,炊事组煮了一大锅野菜粥。新人们一拥而上,差点把锅掀了。
“排队!排队!”春娘拿着勺子敲锅沿,“不排队没得吃!”
一个新来的壮汉不服:“俺饿三天了!让俺先吃!”
李大嘴站出来,挺起胸脯:“排队懂不懂?我们这儿的规矩!”
两人眼看要吵起来,苏婉儿突然举起账本,声音不大但清晰:“按今日出工记录,这位大哥挖土三筐,记三个工分。按规矩,工分高的先打饭。”
她翻开账本,指着上面:“你看,王石头大哥今天挖了五筐,该他先打。”
那壮汉愣住了:“工分?啥是工分?”
“就是……”苏婉儿想了想,“就是干活的凭证。干得多,工分多,饭也多。”
壮汉挠挠头:“那俺明天多干点!”
一场冲突化解了。李健看向苏婉儿,眼里露出赞许。
但管理几百人不是那么容易的。第二天就出了事——两个新人为了争一把好用的铁锹打起来了。
李健赶到时,两人正扭打在一起,旁边围了一圈人起哄。
“住手!”李健喝道。
两人停下来,其中一个鼻青脸肿,委屈地说:“他抢俺的铁锹!”
“那铁锹是俺先拿的!”
苏婉儿抱着账本挤进来,翻开一页:“工具领取记录显示,这把铁锹是张三领的,李四你领的是那把坏的。”
李四傻眼了:“这……这都记?”
“当然。”苏婉儿认真地说,“一针一线都要记账。”
李健当场宣布:“打架的,扣三天工分,罚去掏粪池。李四,你要用铁锹可以申请,不能抢。”
处理完这事,李健意识到必须建立更系统的管理制度了。
他把干部们召集起来开会。苏婉儿也被叫来了——她现在算是“财务主管”。
“咱们现在六百多人,乱哄哄的可不行。”李健说,“得分部门管理。”
他在羊皮上画了个奇怪的图,像座塔。
“这叫金字塔结构。”他解释,“委员会在最上面,下面是部门,再下面是队,再下面是组。”
钱老倔盯着图看了半天:“这塔……咋没尖?”
“这是比喻!”李大嘴抢着说,“李叔的意思是说,一层管一层!”
“对。”李健开始分配,“生产部,王石头管。基建部,赵木匠。后勤部,春娘。保卫部,郑老汉。”
他顿了顿,看向苏婉儿:“财务部……苏婉儿。”
所有人都愣了。苏婉儿自己更惊:“我?我不行……”
“你行。”李健说,“你记账清楚,算盘打得快,还会做预算——昨天那份‘十月开支预估’写得很好。”
苏婉儿脸红了。那是她熬夜写的,把能想到的开支都列上了,连“可能损坏的工具维修费”都算了进去。
“可是……我是女子……”她小声说。
春娘一拍桌子:“女子怎么了?我管后勤不是管得好好的?”
“就是!”李大嘴附和,“婉儿姑娘打算盘比我快多了!”
苏婉儿咬咬嘴唇,最终点头:“那我试试。”
管理系统建立起来了,但选举队长时闹了笑话。
农业队选队长,候选人三个。投票方式很原始:每人领颗豆子,投到候选人身后的碗里。
李大嘴悄悄问旁边的人:“投谁好?”
“投王石头呗,老队长了。”
“不行,我得投新人,新人需要鼓励!”李大嘴把豆子投给了新来的一个老农。
结果数豆子时,发现碗里多了两颗石子——不知道谁恶作剧。
“这不算!”李大嘴喊。
“怎么不算?”王石头乐了,“石子也是‘石’头,投我的!”
众人大笑。最后重新投,王石头当选。
苏婉儿负责财务,很快就显出了本事。她做了个“工分兑换表”,把各种劳动都标了价:
挖土一筐:1工分
砍树一棵:2工分
烧砖一百块:3工分
教书一天:4工分(这是给吴先生特设的)
看病一人:3工分(给老郎中)
工分可以换粮食、换工具、甚至换“假期”——攒够二十工分可以休息一天。
新人们为了挣工分,干活一个比一个卖力。但问题又来了:有人开始“刷分”。
比如挖土的,把土倒到旁边,又挖回来,反复挣工分。
苏婉儿发现不对——每天挖土量增加,但开荒进度没快多少。她悄悄去观察,抓住了两个“刷分”的。
“你们这样不对。”她严肃地说,“工分要实实在在干活才能挣。”
那两人不服:“我们又没偷懒!”
“但你们在骗工分。”苏婉儿翻开账本,“昨天你俩挖了三十筐土,但开荒面积只增加了半亩。按正常,三十筐土应该开一亩地。”
两人傻眼了——这姑娘连这都算?
李健知道后,乐了:“行啊,婉儿,你这审计工作做得不错。”
“审计?”苏婉儿不懂这个词。
“就是查账,防止造假。”李健解释。
苏婉儿认真点头:“那我以后每天去各队转转,看实际产出和工分对不对得上。”
一个月后,新家峁大变样。
窝棚区变成了整齐的“新区”,虽然简陋,但街道横平竖直——这是苏婉儿建议的,说“便于管理”。
新开了五十亩菜地,绿油油一片。两口水井日夜出水。
最让李健惊讶的是,苏婉儿居然搞出了“预算制度”。
那天她抱着一叠树皮纸来找李健:“李主任,这是下个月的预算。”
李健翻开看,密密麻麻写满了字:粮食支出、工具损耗、医药储备……甚至还有“文化活动费”——虽然只有半斤粮食的额度。
“文化活动费是干什么的?”李健问。
“吴先生说,可以办个识字班。”苏婉儿眼睛亮亮的,“教孩子们认字,大人们想学也可以来。半斤粮食,可以买点纸笔……”
李健看着她认真的样子,忽然笑了:“准了。”
苏婉儿高兴地笑了,露出两个浅浅的酒窝。
但问题总是一个接一个。一天,侦察队回报:西边三十里发现土匪踪迹。
整个新家峁紧张起来。郑老汉加强巡逻,民兵日夜训练。
苏婉儿找到李健:“李主任,我算了一下,如果土匪来攻,咱们的粮食够吃半个月。但如果要转移,运输是个问题。”
她摊开一张地图——是她自己画的,虽然粗糙,但标明了道路、水源、藏身点。
“这几个山洞可以藏粮,这里地势高可以设了望哨……”她一一指出来。
李健惊讶:“你什么时候画的?”
“晚上没事的时候。”苏婉儿不好意思地说,“我父亲教过看地图。”
李健看着地图,又看看眼前这个曾经娇生惯养的大小姐,忽然觉得,她可能是新家峁最大的惊喜。
月底总结会上,各部门汇报成绩。
生产部:开荒八十亩,超过计划。
基建部:建成二十个窝棚,打井两口。
后勤部:粮食储备增加,卫生状况改善。
保卫部:民兵训练达标,未发生安全事故。
轮到财务部,苏婉儿站起来,捧着账本:“本月总收入:工分五万六千点。总支出:粮食两万斤,工具损耗折合工分八千点,医药支出……结余工分一万两千点,可兑换粮食四千斤。”
她顿了顿,补充道:“另外,发现三起虚报工分事件,已处理。建议下月起实行‘双人记账’,防止造假。”
会场安静片刻,然后响起掌声。
李大嘴小声对王石头说:“婉儿姑娘真厉害,比咱们大老爷们强。”
王石头点头:“确实。李叔眼光毒啊。”
散会后,李健叫住苏婉儿:“辛苦你了。”
苏婉儿摇头:“不辛苦。这里……这里让我觉得有用。”
月光下,她的眼睛亮晶晶的。李健忽然想起第一次见她时,那个在破草棚里煮草根汤的柔弱姑娘。
短短一段时间,她变了。依然文静,但多了份自信;依然细致,但多了份魄力。
正所谓:低处蓄力,终有登顶之日;暗夜前行,必见曙光之时。
“明天识字班开课,”李健说,“你去当先生吧。教孩子们打算盘。”
苏婉儿眼睛更亮了:“真的?我可以吗?”
“你可以。”李健肯定地说。
苏婉儿笑了,那笑容在月光下格外好看。
忙忙碌碌的时间,那份莫名的失落感,像是喧闹过后悄然弥漫的炊烟,带着一丝怅然。
各个工作者的呼喊声还在耳畔回响,空气中的忙碌味却已悄然淡去。热闹的场地、相对朝不保夕来说丰盛的饭食,那些积攒了一整天的期待与仪式感,在午后的暖阳里渐渐沉淀。虽然明末小冰河时期整体气温低。但是,陕北地区乃至整个北地在这个夏季的太阳也是很毒辣的。
看着各家人各自忙碌或已完成入眠准备,一整天的新鲜感(相较于以前,以及周边各种流民等)也慢慢褪去。心里像是被掏空了一块,说不清是对未来日子短暂的焦虑,还是对下一个漫长季节的悄然不安。
这失落感,或许是热闹后的必然沉静,是团圆时刻的短暂停留,更是我们在新旧交替间,对时光匆匆的一声轻叹。有句古话说的好,“时代的一粒尘埃,落到了个人的头上,就是一座大山。”
夜深了,李健站在了望塔上,看着下面逐渐安静的村庄。
老区,新区,工坊,防御等等。炊烟已散,灯火渐熄。
郑老汉走过来:“李健啊,咱们这村子,越来越像样了。”
“还不够。”李健说,“得建学校,建医馆,建集市……”
他停住了,摇摇头:“算了,一步一步来。”
“那个苏姑娘……”郑老汉忽然说,“是个能干的。你可得留住了。”
李健笑了:“她现在是财务部长,想走也走不了——账本都在她脑子里呢。”
两人看着彼此都笑了。
李健不禁想 “人心里面的成见,就像一座大山,任凭你如何努力,也无法翻越。”
好像也挺好,也没必要翻越。
新家峁在扩张中成长,问题不断,但希望也在不断萌芽。
而苏婉儿,这个曾经的逃难小姐,正在这片黄土地上,找到属于自己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