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家峁的灌溉系统建成后,庄稼们就像找到了组织的地下工作者,一夜之间全冒出来了。土豆苗绿油油一片,远看像铺了层翡翠地毯;玉米苗蹿得飞快,一天一个样,有性子急的已经开始琢磨着抽穗了;糜子苗也出得整整齐齐,像用梳子梳过似的。
地里一派欣欣向荣,峁里人人脸上带笑。可唯独李健,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
“李兄弟,你愁啥呢?”王石头蹲在地头,美滋滋地看着自家的玉米苗,“庄稼长得这么好,你咋还一脸苦大仇深的?”
李健指着羊皮地图上一个画着骷髅头的标记:“我愁这个。”
“土匪窝?”王石头凑近了看,“离咱们三十多里呢,怕啥?”
“怕他们长腿。”李健叹气,“现在咱们有粮有煤有水车有灌溉渠,在土匪眼里,咱们就是一只膘肥体壮的大绵羊,还是那种自己把毛薅下来摆好,就差喊‘快来抢我’的傻羊。”
王石头挠挠头:“可咱们有护卫队啊,十个人呢!”
“十个人,”李健伸出两根手指,“对付十个八个流民还行。真来了几十号拿着刀的土匪,那场面你想像一下——咱们的人在前面冲,土匪在后面数:一个、两个、三个……哟,才十个?兄弟们,上!咱们这十个人,够人家一人分一个手指头吗?”
王石头想了想,脸白了。
第二天,李健在委员会上宣布了重大决定:“组建民兵!凡十六岁以上、五十岁以下的男子,全部参加民兵训练!”
会议室里安静了三秒。
“那得多少人?”赵木匠问。
李健拿出花名册翻了翻:“十六到五十的,除去病的残的,大概……八十人。”
“八十?!”钱老倔烟杆差点掉了,“咱们总共才多少男丁?你这是要把老的小的都算上啊!”
“就是要全民皆兵!”李健一拍桌子,“咱们人少,再不团结,等着被人一锅端吗?”
民兵组建令一下,新家峁的男人们反应那叫一个精彩。
年轻小伙们兴奋得嗷嗷叫:“终于能摸刀了!我都梦见自己当大将军了!”
中年男人们一脸纠结:“我这老腰……上次弯腰捡个锄头,咔吧一声,三天没直起来。现在让我舞刀弄棍?”
老年人们羡慕得直咂嘴:“我要是年轻二十岁……不,十岁就行!”
最搞笑的是李大嘴,他当场就编了首打油诗:“十六到五十,全民皆兵时。年轻练刀枪,老的学姿势!”
“姿势你个头!”李健笑骂,“是战术!”
李健制定了详细的民兵制度,写在羊皮上,贴在打谷场的公告栏里:
1. 编制:八十人分不同的小队,每队设正副队长各一。队长不是白当的——训练时得带头冲,吃饭时得最后吃。
2. 训练:农闲时集中训练,农忙时轮流训练。每月至少训练五天——李健原计划是十天,被众人哭天喊地地求情,才减到五天。
3. 装备:每人配木棍一根(自己削),弹弓一把(自己制)。精锐小队配刀——只有五把,是从陈商人那儿换来的旧刀,磨了又磨,勉强能用,轮流使用。
4. 职责:平时是农民,战时是士兵。轮流站岗放哨——站岗时不准打瞌睡,违者罚扫茅厕三天。
训练总教官选了郑老汉。这老爷子虽然六十多了,但年轻时打过猎,跟野猪搏斗过,据说还见过官兵剿匪,懂点战术。
副教官是他儿子郑小虎,二十出头,身手灵活,爬树比猴快,扔石头比谁都准。
第一天训练,那场面简直可以载入“新家峁搞笑史册”。
八十个男人在打谷场上集合,如果那能叫“集合”的话——高的像竹竿,矮的像地瓜,胖的像水缸,瘦的像麻杆。站得歪歪扭扭,有叉腰的,有抱臂的,有蹲着的,还有不知道从哪摸出个馍馍在啃的。
“立正!”郑老汉一声吼,中气十足。
有人挺胸——太挺了,差点往后倒;有人塌腰——太塌了,像只虾米;有人东张西望——看天上的鸟,看地上的蚂蚁,就是不看教官。
“看齐!”郑小虎示范,“向右看——齐!”
一阵骚动。头倒是往右转了,可脚没动,结果身子拧成了麻花。还有人转错了方向,跟隔壁的人脸对脸,大眼瞪小眼。
“算了算了,”郑老汉扶额,“先从最基础的开始:怎么拿棍子。”
他示范持棍姿势:“双手握棍,一前一后,前手防,后手攻。记住,棍子是你身体的延伸,要像自己的胳膊一样听话。”
张三握得太紧,棍子抖得像风中的芦苇。
李四握得太松,“咣当”一声,棍子掉了,差点砸自己脚。
王五最绝,直接把棍子扛肩上:“报告教官!这样省劲!”
“省你个头!”郑老汉一棍子敲在王五屁股上,“认真学!这是保命的家伙,不是扁担!”
基础动作练了三天,总算从“群魔乱舞”进步到“勉强能看”。
接下来练阵型。郑老汉设计了个“三才阵”——其实就是三人一组,背靠背,互相掩护。
“这阵法妙啊!”李大嘴作为新任民兵八队队长(因为他口才好,训练时能讲笑话,大家爱听他指挥),当即发表评论,“打不过就跑,跑的时候还能互相挡刀!实在不行,三个人抱成团滚下山坡,土匪追都追不上!”
“闭嘴!”郑老汉瞪他,“你是来训练的,不是说书的!再废话,罚你绕着峁跑十圈!”
李大嘴缩缩脖子,不吭声了。
训练最刻苦的是张三。这小子自从在挖渠竞赛中得了第一,信心爆棚,现在一心想当民兵标兵。别人休息他练棍,别人吃饭他蹲马步,别人睡觉他……好吧,他也睡觉,但据说梦里都在喊“杀”。
最搞笑的是弹弓训练。每人发一把弹弓,用皮筋和树杈自制。靶子是三十步外的草人——赵木匠用稻草扎的,丑得很有个性。
钱老倔也来凑热闹。大家都以为老爷子就是来看个新鲜,没想到他拿起弹弓,眯眼瞄准,“啪”一声,正中草人眉心。
全场寂静。
“老倔头,可以啊!”王石头最先反应过来。
“那是!”钱老倔得意地捋捋胡子,“我年轻时打鸟,三十步内说打左眼不打右眼。现在年纪大了,眼神不如从前了……”
说着,“啪”又是一下,打中草人右眼。
众人服了。郑老汉当场宣布:“钱老倔同志,特聘为民兵队射击顾问!”
训练之余,李健开始琢磨装备升级。木棍对付赤手空拳的流民还行,对付拿刀的土匪?那画面太美不敢想。
“得做长矛。”他对孙铁匠说,“矛头要尖,要硬,要能捅穿皮袄。”
“铁不够啊。”孙铁匠愁眉苦脸,“咱们那点铁,打农具都不够,还打长矛?”
“省着用。”李健咬牙,“做三十根,先装备精锐小队。”
长矛制作开始了。矛头用铁,孙铁匠带着徒弟们日夜赶工,打出来三十个矛头,虽然大小不一,但都磨得锃亮。矛杆用硬木——王石头又带队进山,这次专门找铁木,木质坚硬如铁。
第一批长矛做出来时,民兵们的眼睛都直了。
“真家伙啊!”
“看着就威风!比木棍强多了!”
“给我一根!我保证天天抱着睡!”
但问题来了:长矛只有三十根,民兵有八十人,怎么分?
“比武!”李健一锤定音,“谁本事大,谁用长矛。公平公正公开!”
新家峁第一届武林大会就此开幕。比赛项目三项:棍术、射箭(用弹弓)、耐力跑。
棍术比赛最热闹。郑小虎毫无悬念夺冠,一套棍法舞得虎虎生风,最后收势时还摆了个造型,赢得满堂彩。张三得了第二,虽然动作不如郑小虎潇洒,但力道十足,一棍子把陪练的草人脑袋打飞了。
射箭比赛爆出冷门。钱老倔宝刀未老,十发八中,稳居第一。李大嘴得了第二——别看他平时嘻嘻哈哈,打弹弓还真有一手,据说小时候掏鸟窝练出来的。
耐力跑最惨烈。绕峁跑五圈,大约十里地。一开始大家还你追我赶,两圈后就有人开始走了,三圈后有人趴下了,四圈后……张三第一个冲过终点,然后直接躺地上,吐着舌头像条狗。
“水……给我水……”他气若游丝。
三十根长矛分配给了比赛优胜者和各队正副队长。没分到的人眼巴巴地看着,那眼神,比饿了三天的狗看见肉骨头还热切。
“别急,”李健安慰,“下一批很快就有。现在,拿到长矛的,要负责教没拿到的。一个教三个,包教包会!”
李健还设计了“警报系统”。在村口和各个了望点设铜锣——没有铜的,用铁片代替,敲起来声音也够响。
关键是锣语。李健编了一套简单的:
一长两短:小股敌人,不超过十人。
连续短促:大股敌人,超过二十人。
一长一短:危险解除,该干嘛干嘛。
三长两短:紧急集合,带上家伙!
负责学锣语和当传令兵的是孩子们。狗蛋被任命为儿童团传令队队长,这小子激动得一晚上没睡。
“我记性好!”狗蛋拍着瘦小的胸脯,“保证不传错!传错了,我……我三天不吃馍!”
训练开始了。郑老汉敲锣,孩子们听,然后跑出去传令。
第一次演练:
郑老汉敲:咚——咚咚(一长两短)。
狗蛋听成了:咚咚——咚(两短一长)。
然后他飞奔出去,边跑边喊:“两短一长!两短一长!”
民兵们懵了:“两短一长是啥意思?”
“不知道啊,李头儿没教过这个啊!”
后来查清楚是狗蛋听错了,李健罚他抄写锣语一百遍。狗蛋哭着脸抄,抄到第五十遍时突然开窍了,从此再没听错过。
民兵训练一个月后,李健决定来次实战演习。
假设:土匪来袭,二十人,从西边进攻。
演习开始。郑老汉扮演土匪头子,脸上抹了锅底灰,带着二十个“土匪”——都是从民兵里抽调的,一个个演得还挺投入,龇牙咧嘴的。
哨兵发现“敌情”,敲锣:咚——咚咚。
民兵迅速集合。虽然还有点乱,但比第一次训练时强多了。按预案,长矛队在前,木棍队在后,弹弓队占据高处——其实就是爬到房顶上、草垛上。
“土匪”嗷嗷叫着冲过来。民兵按训练的“三才阵”,三人一组,背靠背,且战且退。
“退到第二防线!”郑小虎指挥。
第二防线是村口的矮墙——赵木匠带人用石头和土坯垒的,虽然只有半人高,但趴后面放冷箭还是够用的。
演习持续了半个时辰。“土匪”被“击退”——其实是郑老汉喊停了,因为有人打得兴起,差点假戏真做。
总结会上,郑老汉很满意:“不错!虽然还是乱,但至少知道该干啥了。听见锣声知道集合,看见敌人知道列阵,打不过知道撤退。”
但也暴露了不少问题:有人紧张得忘了动作,举着棍子不知道往哪捅;有人配合不默契,你往左我往右,结果撞成一团;还有人跑得太急,把鞋跑掉了——光着一只脚打完了后半场。
“多练。”李健说,“练到形成本能,闭着眼睛都知道该怎么动。”
民兵训练制度化的消息不知怎么传出去了。邻村马家庄的马老爷——那个总觉得自己是个人物的土财主——派了人来“观摩学习”。
来的是马家庄的管家,带着两个家丁。三人背着手在训练场边看了半天,表情复杂。
“你们这民兵……搞得有模有样啊。”管家说,语气里有点酸。
“防身而已,防身而已。”李健很谦虚,“小打小闹,比不上马老爷的家丁队。”
管家干笑两声,走了。后来听说,马老爷回去后也想搞民兵,但没人愿意参加——因为他不给工分,还要人自带干粮。最后不了了之。
李健心里清楚,在这个乱世,没有武力保护,一切都是空中楼阁。新家峁现在就像个捧着金饭碗的孩子,得学会自己拿筷子,还得学会赶走抢饭的。
民兵,就是新家峁的盾牌。虽然这盾牌现在还粗糙,还简陋,但至少有了。
有了盾牌,才能安心种地,安心生产,安心发展。晚上睡觉踏实了——虽然还得轮流站岗;白天干活安心了——虽然腰里别着棍子。
崇祯二年的春天,新家峁在黄土高原上,一点点扎下根来。水有了,粮有了,武装有了,希望也有了。
虽然还是弱小,虽然还是艰难,但至少,他们开始学会自己保护自己了。
哦对了,训练结束后,李大嘴又编了首歌,这次调子终于不那么难听了:
“左手棍,右手弓,咱们民兵有威风!土匪来了不怕他,打得他满地找牙找不着北!”
虽然“找不着北”这句有点多余,但大家唱得很起劲。唱完了,该种地的种地,该训练的继续训练。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下去。有笑,有汗,有希望。
正所谓
红尘自有痴情者,莫笑痴情太痴狂。
若非一番寒彻骨,那得梅花扑鼻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