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议事堂里挤得跟沙丁鱼罐头似的——还是最便宜那种,连转身都得先跟邻居打声招呼。各家户主齐聚一堂,眼睛都盯着墙上那张巨大的土地分布图,眼神热烈得能把图纸烧出洞来。
王石头站在台前,手里的账册厚得能当砖头使,额头的汗珠在油灯下闪闪发亮。他面前桌上摆满了算筹——竹片摆的、木棍摆的、还有几颗不知道从哪个孩子那儿没收来的石子,摆得跟八卦阵似的。
“石头叔,这都一炷香时辰了,咋还不开始分?”张老三扯着嗓子喊,他是急脾气,家里五口人等着地种呢。
“就是,早分完早踏实!”李老四附和。
王石头抹了把汗,声音里透着无奈:“催什么催!你们知道今年新开垦多少地不?四百七十三亩!要分成一百零七份!每份还得考虑肥瘦、远近、灌溉条件……这他娘的是人干的活吗?”
他抓起一把算筹,“哗啦”一声撒在桌上:“我昨夜熬到三更,算出来三个方案,结果早上发现都算错了——把下等地的折算系数用成去年的了!今年施过底肥,肥力提升了!”
底下顿时炸开了锅:
“那咋整?今天还分不分了?”
“不分我们可走了,地里活还多着呢!”
“石头啊,要不就按老法子,抓阄?抓到啥是啥!”
“抓阄哪行?去年老赵家抓到三亩盐碱地,哭到现在!”
就在这乱成一锅粥的当口,议事堂的门“吱呀”一声开了。李健走进来,身后跟着一串半大孩子——十个,整整齐齐,最大的赵小满十五岁,最小的林小花才十二岁。
“哟,开会呢?”李健笑眯眯的,好像没看见堂里的混乱,“石头,还没算完?”
王石头苦着脸:“盟主,这活真不是人干的!我这脑袋都快算炸了!”
李健拍拍他的肩,转身对孩子们说:“小满,小花,你们学堂里学过丈量土地、计算面积吧?”
赵小满挺起胸脯,声音洪亮:“学过!李先生教过勾股测地法,我们还用绳子量过操场,算过菜园子!”
林小花声音细些,但字字清晰:“苏先生也教过。她说算土地就像算织布,长是经线,宽是纬线,面积就是经线乘纬线。”
底下的农户们乐了:
“让娃娃来算地?李盟主您可真会开玩笑!”
“就是,他们字还没认全呢!”
“娃娃算账?别把二亩地算成二十亩!”
王石头也直摆手:“盟主,这事关重大,可不能儿戏……”
李健不慌不忙:“让他们试试,总比你一个人算到天黑强。小满,你们分成三组,一组复核地图数据,一组计算面积,一组做分配方案——就按课堂上学过的公平分配模型。”
“是!”孩子们齐声应道,眼睛里闪着跃跃欲试的光。
赵小满作为领队,迅速分配任务:“柱子、二牛,你们俩量地图比例;铁蛋、狗剩,准备算盘和纸笔;小花,你心思细,跟我一起复核数据。”
林小花走到地图前,掏出个小布包,里面是苏碗儿给她做的软尺——用细麻绳编的,每隔一寸打个小结,比木尺灵活。她拉直软尺,开始量图上标注的尺寸。
“这块地,”她指着图上一块标注“上等田,十二亩”的地块,“长标三十丈,宽标二十丈,面积该是六百平方丈。一亩六十平方丈,正好十亩。可这儿写十二亩?”
她抬起头,大眼睛眨巴眨巴:“石头叔,这数据不对吧?”
王石头一愣,凑过去看:“不能啊,这是郑老汉量的,他老把式了……”
“郑爷爷!”林小花转头喊,“您来看看?”
郑老汉从人群里挤出来,眯着眼看了半天,一拍脑门:“哎哟!我当时量宽的时候,绳子被石头绊了下,可能读数看岔了……好像是十九丈?”
“差一丈就差半亩多呢。”林小花认真地说,“十户人家分的地,每户可能就少分几分。几分地够一家人吃好几天了。”
议事堂里安静下来。农户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眼神变了——这小姑娘,好像真有两下子?
赵小满当机立断:“得重新量实地!柱子、二牛,拿绳尺!铁蛋、狗剩,准备记录本!其他人,愿意跟来的帮忙拉绳子!”
孩子们呼啦啦往外跑,后面跟着一大群看热闹的农户。王石头也坐不住了,跟着出了门。
地里,场面颇为壮观。三组孩子,每组配几个农户帮忙拉绳尺。赵小满那组量长边,林小花那组量宽边,还有一组测地形高低。
“往左点!好!读数!”
“这边有块石头,要绕开吗?”
“绕开得标注,算面积时要扣除!”
孩子们干得有板有眼。林小花蹲在地上,用小木棍在土里画图,标注每一个不规则地段的尺寸。太阳晒得她小脸通红,额头的汗珠顺着脸颊往下淌,她也顾不上擦。
郑老汉在旁边看着,忍不住说:“小花,歇会儿吧?”
“不行,量错了要重新来,更耽误工夫。”林小花头也不抬,“郑爷爷,您看这边坡地,坡度大概多少?坡度大的地,有效种植面积要打折……”
郑老汉愣了:“坡地……还要打折?”
“当然了。”林小花认真解释,“苏先生说过,坡地耕种费劲,收成也受影响,得分折算。我们学过坡度测量法,您帮我扶下这个量角器……”
她掏出个木头做的简易量角器——这是李定国课上教做的。郑老汉扶着,林小花眯起一只眼测量,那专注劲儿,活像个老练的勘测师。
一个时辰后,孩子们回到议事堂。新绘的地图摊在桌上,标注密密麻麻,但条理清晰。林小花还贴心地用不同颜色的线区分土地等级:红色上等,黄色中等,蓝色下等。
“现在开始计算。”赵小满一声令下,算盘声“噼里啪啦”响起来。
新家峁的算盘是特制的,比普通算盘多一行——这是李健的建议,为了方便计算小数。此刻,十把算盘同时拨动,声音整齐得像军队操练。
林小花负责复核。她眼睛盯着柱子打的算盘,忽然开口:“柱子,停一下。”
柱子手指停在半空:“咋了?”
“下等地折算系数,你用的0.7?”林小花指着账本,“去年是0.7,但前年这些地都施过底肥,去年种了一季豆子养地,苏先生说实际肥力应该按0.8算。”
柱子挠头:“可李先生教的时候说一般下等地是0.7……”
“那是没改良的。”林小花转身问王石头,“石头叔,这些地下季准备种什么?”
王石头翻看记录:“大部分种高粱,有些种豆子。”
“那就是了。”林小花说,“种豆子能固氮养地,肥力会慢慢提升。苏先生讲过土地肥力循环,咱们应该用动态系数——第一年0.8,如果好好养,三年后能到0.9。”
底下的农户们听得一愣一愣的。这些词儿——“固氮”“动态系数”——他们听都没听过,但从这小姑娘嘴里说出来,莫名地有说服力。
王石头一拍大腿:“有道理!就按小花说的算!”
算盘声重新响起。这次孩子们不仅算面积,还算“综合得分”——把肥力、远近、灌溉条件、坡度全折算成分数,再按每户劳力人口加权分配。
林小花提出个细节:“有些户有老人小孩,虽然劳力分少,但需要近地照顾。应该在分配时适当倾斜。”
赵小满想了想:“那就设个‘照顾系数’,家里有七十岁以上老人或六岁以下幼儿的,优先分近地。”
孩子们讨论起来,你一言我一语,考虑得比大人都周全。
又过了半个时辰,赵小满站起来:“算出来了!”
他念方案:“按每户劳力、人口、特殊情况综合分配,共一百零七份。其中上等地三十三份,每份平均二亩一分五;中等地五十一份,每份二亩五分二;下等地二十三份,每份三亩一分……”
每户多少地,在哪,什么等级,清清楚楚。林小花还画了详细的分配图,用简笔画标出特征——哪块地旁边有棵大槐树,哪块地离水渠近,哪块地背风向阳,一目了然。
“这是苏先生教的。”她解释道,“要让不识字的人也能看懂。”
农户们围过来看图,议论纷纷:
“这个好!一看就知道我家地在哪!”
“哟,我这是槐树地,夏天能乘凉!”
“我这儿离水渠近,浇水方便!”
王石头对照自己那堆算错的方案,心服口服:“这些娃娃……真神了!”
接下来是解释环节。孩子们两人一组,给各户讲解分配依据。
林小花负责解释张老三家:“张大叔,您家五口人,两个壮劳力,一个半劳力(指张大叔老伴,能做些轻活),分的是九号地,二亩三分,中等偏上。这块地离您家近,就隔两块田,方便照看。虽然面积不是最大,但土质好,好好种,收成不会差。”
张老三听完,咧嘴笑了:“中!这么一说,我心里透亮!”
赵小满给李老四家解释:“李大叔,您家分的是二十三号地,虽然只有二亩,但是上等地,就在村口。因为您母亲年纪大了,需要经常回家照应,近地方便。而且这块地平整,适合您家小毛驴拉犁。”
李老四感动得直搓手:“孩子们想得真周到……连我娘都考虑到了……”
一户户解释下来,所有人都服气。连最初嚷嚷抓阄的,也闭嘴了——这分法,比抓阄公平太多了!
分地大会圆满结束。农户们拿着自家地块的示意图,欢天喜地地走了。王石头拉着赵小满和林小花的手,激动得说不出话。
“以后……以后队里算账,你们得来帮忙!”他终于憋出一句。
赵小满憨笑:“行,但得放学后。李先生说了,学业不能耽误。”
林小花小声补充:“我……我算账细,复核可以找我。”
“都来!都来!”王石头大手一挥,“按工分算!不白干!”
分地大会的消息像春风一样吹遍了新家峁。第二天苏碗儿上课时,孩子们还沉浸在昨天的兴奋中。
“苏先生,我们昨天帮联盟分地了!”一个男孩迫不及待地分享。
“我爹说,我算的比他都准!”另一个女孩骄傲地说。
苏碗儿笑眯眯地听着,等孩子们说完,才开口:“你们做得很好。但你们知道吗?算术不光能分地,还能用在生活的方方面面。”
她在黑板上写下四个字:生活算术。
“从今天起,咱们开个新系列课,就叫‘生活算术’。”苏碗儿说,“第一课:家庭账本。”
她发给每个学生一张表格,上面列着:收入、支出、结余。
“假设你家一个月收入三百文,要买粮、买布、买盐、交各种费用……怎么计划才够用?怎么分配最合理?”
孩子们埋头算起来。有的掰手指头,有的在草纸上列算式,有的小声讨论。
林小花算得最快。她不仅算出了基本分配方案,还补充道:“应该留出应急的钱,比如生病抓药。苏先生说过,这叫‘未雨绸缪’。”
苏碗儿赞许地点头:“小花说得对。记账不是记流水,是要规划生活。”
第二课:粮食储存。苏碗儿带来一斗米,让同学们估算重量,计算一家五口一年吃多少,怎么储存不易坏。
“一石粮多少斤?能装多大仓?吃多久要补新粮?陈粮怎么处理?”问题一个接一个。
孩子们去粮仓实地测量,回来计算。林小花又提出个细节:“不同粮食储存条件不同。豆子要防虫,米要防潮,应该分仓存放。”
第三课:布料裁剪。这是女孩们最感兴趣的。苏碗儿拿来一块布,问:“要做一件褂子,怎么裁最省布?”
女孩们围在一起,叽叽喳喳讨论。有的说直裁,有的说斜裁,有的说拼接。
林小花不说话,在纸上画图。她画了个人形,标出各部位尺寸,然后画布料的排列方案,计算各种裁法的用量。
最后她得出结论:“如果布宽二尺,做一件成人褂子,斜裁最省,但费工;直裁费布,但简单。具体要看布的价值和工的价值。”
苏碗儿看着她的计算过程,眼睛亮了:“小花,你能给大家讲讲吗?”
林小花脸一红,但还是站起来,在黑板上画图讲解。她讲得条理清晰,连男孩们都听懂了。
课后,苏碗儿把林小花叫到一边:“小花,你有当先生的天赋。想不想课后给同学们补补课?特别是那些算术跟不上的?”
林小花眼睛亮了:“可以吗?我……我怕讲不好……”
“就像刚才那样讲就行。”苏碗儿鼓励道,“你讲得比我当年强多了。”
从此,林小花成了班里的“小先生”。每天放学后,她留在教室,给几个算术差的同学补课。她教得耐心,方法也活——用豆子摆算式,用绳子比长度,用布头教面积。
有一次教“布料裁剪”,她拿了块旧布,当场裁了一件娃娃衣服。边裁边讲:“你们看,袖口这里要留缝缝,领口要算弧度……”
女孩子们看得目不转睛。一个原来最怕算术的姑娘小声说:“原来算术真有用……我娘总说,女孩子学算数干啥,现在我知道了,裁衣服就要算!”
消息传到家长耳朵里,态度悄悄变了。以前觉得“女子无才便是德”的,现在会说:“跟林小花学学,算账精细点,过日子不吃亏。”
分地事件让新家峁的工匠们也开了眼。原来算术不是读书人的专利,真能解决实际问题!
第一个找上门的是铁匠铺的孙铁匠。他打铁三十年,靠的全是经验和手感。最近联盟要换新式农具,李健画了镰刀图纸,要求“符合人体工学,省力高效”。
孙铁匠看着图纸上那些弧线、角度标注,头大如斗。这玩意儿光靠手感可打不出来。
他抱着试试看的心态,去了学堂。李定国正在上课,讲的是李健传授的“力的分解与合成”基础内容。
“孙师傅?稀客啊!”李定国迎出来。
孙铁匠把图纸摊开,苦着脸:“李先生,您这图……我看不懂啊。这弧度到底多大?角度多少?我打了三把,试用都说不得劲。”
李定国眼睛一亮,转身对学生们说:“同学们,实际问题来了!孙师傅要打省力镰刀,刀身弧度怎么定最优?咱们能不能算出来?”
教室里顿时炸开了锅。孩子们兴奋地围上来,七嘴八舌:
“得先知道人怎么挥镰刀!”
“还要知道麦秆多粗!”
“要测力!测角度!”
赵小满作为班长,迅速组织:“这样,咱们分三组。一组去田里,测农民伯伯挥镰动作;一组测麦秆尺寸;一组设计实验方案。”
说干就干。孩子们跑到打谷场,那时正值春耕前,有农户在整修农具。他们请来几位老农,用绳子绑在镰刀把上,测挥动时的轨迹和力度。
林小花那组负责测麦秆。她细心地把麦秆按粗细分类,量直径,测硬度,还记录了不同湿度下的柔韧性。
三天后,数据收齐。孩子们在学堂里建模型:用木条做镰刀模型,调整弧度,挂在绳子上测省力效果。
最后得出结论:当刀身弧长一尺二寸,弧度半径二尺五寸时,平均省力三成。他们还画了详细图纸,标注了每一个尺寸。
崇祯四年。学堂里却热火朝天——第一届算术竞赛开始了。
竞赛由李健提议,李定国和苏碗儿共同策划。题目全是实际问题,分儿童组和成人组。参赛者不限年龄、性别,只要会算数就行。
公告贴出那天,报名处排起了长队。出乎意料的是,妇女报名者特别多——都是扫盲班和苏碗儿班出来的。
钱老倔看着队伍里的媳妇姑娘们,直摇头:“女人家,凑什么热闹?”
他儿媳妇秀兰正好排在前头,回头一笑:“爹,我报了名。要是得了奖,工分加倍呢!”
“你?”钱老倔不信,“你会算个啥?”
“我会的可多了。”秀兰掰着手指头,“织布配色、裁剪下料、家庭记账、配药换算……都是跟苏先生和小花学的。”
竞赛那天,议事堂改成了考场。六十张桌子摆得整整齐齐,坐满了人。有白发苍苍的老翁戴着老花镜,有粗手粗脚的工匠搓着手指,有年轻媳妇紧张地咬着嘴唇,还有孩子们跃跃欲试。
李健亲自监考。试卷发下,题目果然“接地气”:
第一题:粮仓长三丈,宽二丈,高一丈五,能装多少粮?(注:一石粮占空间若干)
第二题:修一条路,从村口到河边,共三百丈。每天修十丈,雨天停工,按历年平均,施工期有多少雨天?预计多少天完工?
第三题:一家五口,一年吃多少粮?穿多少布?按当前物价,需多少银钱?如何计划开销?
……
成人组最后一题是道难题:“织一匹布,经线三百根,纬线每寸八十根,布长三丈。若经线加二十根,纬线密一成,布长不变,多用多少线?对织机有何影响?”
许多成人被绕晕了。有人开始掰手指头,有人抓耳挠腮,有人直接放弃。
林小花坐在儿童组,但她心算能力强,也偷偷在想成人组的题。她在草纸上画图,列式,一步步推算。
时间到,收卷。评委们当场阅卷——评委是王石头、郑老汉、孙铁匠等,都是实际问题专家。
结果出来,前十名里,儿童占五个,成人占五个。而成人组的前十名中,竟然有三名女性:秀兰第七,织造坊的周媳妇第九,还有一位让大家跌破眼镜——春娘,妇女组长,得了第四!
更让人惊讶的是儿童组:林小花第一,赵小满第二。而且林小花的卷子被单独拿出来展示——她不仅答对了所有题,还在最后一题后附加了一句:
“经线加至三百二十根,纬线加密后,织机受力增加约两成。建议检查织机主轴强度,必要时加固。另,如此密度的布较厚,适合做冬衣。”
评委们传阅这份卷子,啧啧称奇。
颁奖仪式上,李健特意让林小花上台讲话。小姑娘脸涨得通红,站在台上,手脚都不知往哪放。
“我……我以前觉得,女孩子学算术没用。”她声音细细的,但全场安静,“我娘说,女孩子会女红就行,算账是男人的事。后来苏先生教我,我发现算术能让日子过得更明白——织布要算,裁衣要算,记账要算,配药也要算……”
她抬起头,声音大了些:“现在我知道了,算术不是男人的专利,女人也能学好、用好。算术让我觉得……觉得自己有用。”
台下静默片刻,然后爆发出热烈的掌声。许多妇女眼眶湿润,使劲鼓掌。
春娘在台下抹眼泪,对身边的妇女们说:“听见没?咱们女人,也能顶半边天!”
秀兰领奖时,钱老倔在人群里看着,嘴巴张得能塞鸡蛋。他儿媳妇,那个以前连自己年龄都算不清的媳妇,居然得了算术竞赛第七名?还拿了五工分的奖励?
回家路上,秀兰把奖状小心翼翼收好,对钱老倔说:“爹,下个月扫盲班开高级班,教记账和简单统计,我想去。”
钱老倔沉默半晌,憋出一句:“去……去吧。家里活,我多干点。”
算术竞赛后,新家峁掀起了一股“算术热”。家家户户,茶余饭后,常能看到这样的场景:
晚饭后,张老三一家围坐在油灯下。小孙子拿着作业本:“爷爷,这道题我不会:咱家五口人,一天吃二升米,一个月吃多少?”
张老三掰手指头算不清。儿媳妇秀兰接过本子:“一天二升,五口人一天一斗,一个月三石。但实际要吃些杂粮,所以两石半就够了……”
铁匠铺里,孙铁匠不再全凭手感。他让徒弟做了个“角度规”,打农具时先量角度,再下锤。“这是学堂娃娃教的,准!”
织造坊里,妇女们织布前先算配色。周媳妇把苏碗儿教的“配色口诀”写在墙上:“红配蓝,亮堂堂;蓝配黄,柔光光;三原色,变无穷。”她还自己补充:“若要淡,加白线;若要深,加黑边。”
连最顽固的老一辈也开始接受。郑老汉现在量地,必带绳尺和记录本。“不能光凭眼估,得量准、记清。这是科学!”
在联盟委员会上,李健让李定国带学生参与明年规划。孩子们收集了历年的数据:开荒面积、粮食产量、人口增长、物资消耗……
他们建立了简单的模型,计算各种方案的投入产出。林小花提出个细节:“建房不光算砖木材料,还要算时间成本。冬天土冻,不能打地基;春天农忙,抽不出人力。应该把建房期安排在夏秋农闲。”
赵小满补充:“运输成本也要算。北山的石料是好,但运下来要三天,运费比石料本身还贵。不如用河滩的石头,虽然质地稍差,但近,综合成本低。”
这些细节,大人们未必想不到,但孩子们用数据说话,更让人信服。
王石头看着孩子们做的规划方案,感慨:“这些娃娃,脑袋瓜子怎么长的?比我们当年强多了!”
李健笑道:“因为他们不仅会干活,还会算;不仅会算,还会想。这就是教育的力量。”
在学堂举办“算术应用展”的时候。每个班展示自己的成果:
李定国班展示“农具优化模型”,用木棍和绳子演示最优镰刀弧度;
苏碗儿班展示“生活算术应用”,有家庭账本、布料裁剪图、药材配比表;
就连蒙学班的孩子,也展示了他们用豆子摆算式、用绳子量长度的学习成果。
参观的农户们啧啧称奇。钱老倔看着孙女用豆子摆的“一家五口一个月吃粮”演示,喃喃道:“这世道,真变了……”
傍晚,雪又下了起来。苏碗儿和李定国在学堂院子里碰头,两人都抱着一摞作业本。
“你们班今天算的什么?”李定国问。
“明年春耕作物布局。”苏碗儿笑,“孩子们算出来,坡地种豆子养地,平地种主粮,洼地种耐涝作物……一套一套的。”
“我们班算的是仓库扩建方案。”李定国也笑,“考虑未来三年的人口增长和粮食储备,连通风防潮都算进去了。”
两人望向教室。油灯还亮着,林小花在给几个同学补课。她的小身影映在窗纸上,认真而坚定。
“你说,”李定国忽然问,“这些孩子长大了,会把新家峁建成什么样?”
苏碗儿沉默片刻,轻声说:“肯定比现在更好。因为他们不仅会继承,还会改进;不仅会守成,还会创造。”
李健站在自家门口,望着学堂的灯光,心中涌起一股暖流。他想起四年前刚来时,这里的人大多不识字,算不清账,日子过得糊涂。现在,孩子们能帮联盟分地,妇女能精准配药,工匠能计算最优尺寸,连老农都知道要“科学种田”。
这是知识的力量,更是平凡人掌握知识后迸发的力量。
在这个乱世里,新家峁像一艘小小的船,载着这些会思考、会计算、会规划的人,在惊涛骇浪中稳稳前行。船上的每一个人,都是水手,也都是舵手。
而算术,就是他们的罗盘和船桨——让他们知道身在何处,去往何方,如何用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