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功会的酒气还没散尽——其实主要是米酒味,喝多了上头但不上脸——李健就召集联盟各村的头头脑脑,开战后总结会。用他的话说:“趁着大家脑子还热乎,赶紧把问题揪出来,别等凉了就忘了疼。”
会议地点设在新家峁的“议事堂”——其实就是扩建后的集体食堂,能坐两百人。墙上挂着地图、战功榜、武器分配表,还有苏婉儿画的“卫生评比栏”——独眼龙现在负责这个,干得热火朝天,看见谁指甲长就要说两句。
“庆功归庆功,问题归问题。”李健开场就定调子,手里拿着根炭笔,像教书先生,“今天咱们不唱赞歌,专挑毛病。谁找到问题,有赏——赏一块皂角,独眼龙倾情赞助。谁隐瞒问题,挨罚——罚扫厕所三天,还是独眼龙监督。”
下面坐着的各村代表,本来还喜气洋洋,一听“扫厕所”,都正襟危坐。独眼龙坐在角落,腰杆挺得笔直,手里还拿着个小本子——他说要记录“卫生不达标行为”。
“先从黑风洞围剿说起。”李健点名,“小虎,你来。”
郑小虎站到前面,紧张得手心出汗。苏婉儿递给他个小木棍当教鞭,他接过,笨拙地指着地图上的黑风洞——那地方被他用炭笔画了个圈,圈得歪歪扭扭,像被狗啃过。
“十月,我们包围黑风洞。”郑小虎清了清嗓子,“正面佯攻,后洞潜入,里应外合。战斗过程顺利,但有问题。”他顿了顿,看李健,“能说细点吗?”
“说,”李健点头,“越细越好,细节决定成败——也决定扫不扫厕所。”
郑小虎咽了口唾沫:“第一个问题:潜入队爬后洞时,孙二狗的长矛卡住了,耽误了半刻钟。他那长矛是自己削的,削得歪,洞口又窄,进不去退不出,急得他直骂娘。最后是卸了矛头,分开带进去,进去再装上——装的时候还装反了,又耽误了一会儿。”
“要是洞里有人防守,”郑小虎心有余悸,“咱们进去就是送死,还是排着队送。”
李健在木板上记下:“潜入作战,需要短兵器。腰刀、匕首,或者……专门做短矛——短到能别在腰上那种。”
孙铁匠举手:“这个我能做!就是铁不够。”
“铁我想办法。”李健说,“第二个问题呢?”
“第二个问题:正面佯攻时,锣鼓敲得太齐了。”郑小虎说,“李大嘴指挥的,他非要搞什么‘三长两短’节奏,敲得跟办丧事似的。独眼龙差点识破,在洞口喊:‘外面是哪路好汉?敲得这么整齐,是新家峁的吧?’要不是后洞及时得手,就露馅了。”
李大嘴脸红了:“我那不是为了气势嘛……”
“气势个屁!”王石头笑骂,“土匪进攻哪有敲锣打鼓的?都是闷声发大财!”
“这个好解决,”李健说,“下次找群不会敲锣的,越乱越好——李大嘴你就别指挥了,你在旁边喊就行,你嗓门大。”
李大嘴咧嘴笑了:“这个我在行!”
“第三个问题:俘虏太多,看押人手不足。”郑小虎继续说,“抓了五十多个俘虏,咱们才三百人,分出五十人看俘虏,仗就没法打了。而且俘虏还不老实,有个叫王老五的,假装肚子疼要拉屎,看守心软松了绑,结果他拉完屎抓起石头就打人——虽然没打中,但恶心人。”
众人哄笑。独眼龙在小本子上记:“王老五,如厕后未洗手,持石袭人,卫生习惯差,需加强教育。”
李健想了想:“以后作战,带足绳子,抓到就绑成一串,栓在树上。或者……当场甄别,罪大恶极的当场处置,胁从的简单捆了,交给后续部队。”
“那不太残忍?”周堡长小声说,“咱们都是老百姓……”
“对敌人仁慈,就是对自己残忍。”李健重复这句话,“乱世,没那么多讲究——再说了,他们往粮袋里撒尿的时候,讲究了吗?”
周堡长不说话了。
郑小虎汇报完,各村代表开始说自己的问题。气氛逐渐热烈,大家发现说问题不但不挨骂,还能得皂角——独眼龙已经发出去三块了。
周堡长先说:“我们村拦截逃跑土匪时,有个问题:民兵赵大牛看到土匪跪地求饶,说‘好汉饶命,我家里有八十老母’,就心软了,结果那土匪突然跳起来,一刀划伤了大牛的胳膊。虽然不重,但……”
“这问题严重。”李健严肃,“对敌人心软,就是对自己人残忍。怎么解决?”
“训练时加一项:听到‘跪地投降’的口令才能停手,其他情况,格杀勿论。”周堡长说,“还有,投降的土匪要先把武器扔远,举起手,慢慢走过来。不照做的,射杀——不用请示。”
“好,写入条例。”李健让吴先生记下,“吴先生,你编个顺口溜,让大家好记。”
吴先生捻须思考,片刻后道:“敌人跪地莫轻信,先扔武器再靠近。如有异动莫留情,一箭射去保太平。”
“押韵!”李大嘴鼓掌,“吴先生大才!”
王族长接着说:“我们村的问题是:夜战能力差。土匪半夜烧秸秆,我们的人追出去,两眼一抹黑。张三和李四撞一起,还打起来了——张三以为李四是土匪,李四以为张三是土匪,两人对打半天,才发现是自己人。”
众人忍俊不禁。王族长脸红:“笑啥?黑灯瞎火的,谁分得清?”
“需要夜战训练。”郑老汉说,“练夜间识别、夜间联络、夜间行进。还有,晚上少喝水,免得尿急暴露位置。”
“还有装备,”李健补充,“做一批白布条,夜战时绑胳膊上识别敌我。或者用口令——夜间的口令要简单,比如‘月亮’,回令‘星星’。不能用复杂的,黑灯瞎火记不住。”
赵甲长的问题更具体:“我们村弓箭手太少,守路口时压制力不够。土匪冲得快,等射箭时已经到跟前了。而且咱们的弓不行,拉满了也射不远,跟闹着玩似的。”
“增加弓箭手训练。”李健说,“每个村至少训练二十个弓箭手。另外,做弩——弩比弓容易上手,训练周期短。孙铁匠已经在试制了,虽然现在的弩只能射三十步,但比没有强。”
孙铁匠站起来,从背后拿出一把弩——木制的,粗糙得像小孩玩具。“这是试制品,能射,但准头差。主要是没好弦,用麻绳代替,弹性不够。”
“弦用什么好?”李健问。
“牛筋最好,但咱们没牛。”孙铁匠说,“马鬃也行,但咱们马少。实在不行……用头发编。”
“头发?”众人诧异。
“对,女人的长头发,编成弦,弹性不错。”孙铁匠认真地说,“就是收集麻烦,而且用久了会断。”
苏婉儿忽然举手:“我有办法。咱们可以跟周边村子换头发——女人剪下来的头发,咱们用粮食换。既能做弩弦,还能促进联盟内部贸易。”
李健眼睛一亮:“好主意!婉儿,这事你负责。”
问题一个个提出来,五花八门。有说干粮太硬硌牙的,有说水囊漏水的,有说鞋子不跟脚打仗时跑掉的。吴先生奋笔疾书,记了满满三大张树皮纸。
最后归纳出十大问题,李健称之为“强军十大难关”:
一、武器装备不足且质量差——矛会卡,弓会断,刀会卷刃。
二、夜战能力薄弱——黑夜一抹黑,敌我分不清。
三、心理素质不过硬——见血就晕,见冲就怕,持久战就蔫。
四、后勤保障跟不上——干粮能砸死人,水囊会漏水,药品只有草根。
五、通讯联络不顺畅——旗语看不懂,灯语不会用,喊话听不清。
六、医疗救护水平低——轻伤变重伤,重伤变死亡,死亡……就埋了。
七、俘虏处理经验不足——抓了不会看,看了不会管,管了还会跑。
八、各村协同作战默契不够——你打东我打西,你进攻我休息。
九、情报收集分析能力弱——消息满天飞,真假分不清。
十、长期作战的耐力不足——跑十里就喘,打半天就累。
“问题很多,”李健看着清单,“但能解决。从今天起,联盟启动‘强军计划’,为期三个月,重点解决这十大问题。解决好了,咱们就能在这乱世中多活几年。解决不好……”
他顿了顿:“解决不好,就等着被土匪抢,被官府压,被乱世吞。”
任务分配下去,各司其职。孙铁匠领了武器装备的活儿,愁眉苦脸地走了——铁不够,炭不够,连打铁的锤子都不够。郑老汉领了夜战训练,说要从“晚上敢出门”开始练起。春娘领了后勤保障,已经开始研究怎么把炒面做得不那么像沙子。
会议快结束时,李健突然说:“还有个事,大家可能不关心,但我觉得很重要:朝堂的动向,还有整个陕北的形势。”
下面一阵窃窃私语。庄稼汉谁关心朝廷啊?能吃饱饭就不错了。至于陕北形势——形势就是没形势,一片乱麻。
“我知道大家觉得朝廷离咱们远,”李健说,“但朝廷的政策,直接影响咱们的生死。加税、征兵、剿匪、招安……哪一样都跟咱们有关。就像你家里炖肉,朝廷就是那口锅,咱们就是锅里的肉——火大了糊,火小了生。”
这个比喻通俗,大家听懂了,脸色凝重起来。
李健让吴先生汇报最近收集到的情报。吴先生拿出个小本子,扶了扶眼镜——眼镜是李健用琉璃磨的,虽然度数不准,但能看清字,就是看久了头晕。
“从西安府传来的消息,”吴先生念道,声音抑扬顿挫,像在说书,“崇祯二年十月,皇上撤了陕西巡抚,换了个姓杨的。这个杨巡抚是东林党人,主张‘抚’为主,‘剿’为辅——就是多招安,少杀人。”
“那好啊,”周堡长说,“土匪被招安,就不抢咱们了。”
“好什么好,”李健冷笑,“招安的土匪,摇身一变就成了官兵,朝廷不发饷,他们吃什么?还不是抢老百姓?而且抢得更狠——以前是土匪,现在是‘官军’,抢你是看得起你。”
众人恍然,骂声一片。
吴先生继续念:“十一月,朝廷加征‘辽饷’,每亩加银一分。陕西连年大旱,百姓哪有钱交?已有州县发生抗税事件,官府镇压,死伤数百。延安府有个村子,全村抗税,被官兵屠了,鸡犬不留。”
议事堂里死寂。王石头拳头攥得咯咯响:“这些狗官!”
“辽饷是啥?”有人小声问。
“辽东打仗的军费。”李健解释,“建奴在关外闹,朝廷得养兵打仗。钱从哪来?从咱们身上刮。”
“关咱们屁事!”钱老倔骂,“他们在关外打,凭什么让咱们出钱?”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吴先生叹气,“朝廷要钱,你能不给?不给就是抗税,抗税就是造反,造反就要剿灭。”
“还有,”吴先生翻页,声音更低,“十一月,朝廷派了个太监来陕西,叫王坤,是皇上身边的红人,来当‘监军’,监督剿匪。这个王太监,贪财好货,一到陕西就索要‘孝敬’,开口就是一万两。地方官苦不堪言,只好层层摊派——最后摊到老百姓头上。”
“太监也来凑热闹?”李大嘴皱眉,“这世道,真是妖孽丛生。我听说太监没那玩意儿,心里变态,专爱折腾人。”
李健听着,心里沉重。他知道历史走向,知道崇祯皇帝虽然勤政,但刚愎自用,用人多疑。朝堂上党争不断,地方上官贪吏虐。加上天灾人祸,大明朝就像一艘破船,正在沉没。而陕北,就是最先漏水的那块船板。
“朝堂动向,对咱们的影响有三。”李健分析,“第一,加税。咱们已经交了重税,再加,就活不下去了。所以,咱们得‘合理避税’——装穷,哭惨,能拖就拖,能减就减。实在不行,就往粮里掺沙子,让他们嫌麻烦少要点。”
“第二,招安。如果黑山联军那样的土匪被招安,成了官兵,可能调过头来打咱们——因为他们要立功,要抢粮。所以,咱们不能指望官府,只能靠自己。”
“第三,太监监军。太监下来,地方官为了应付,会更加压榨百姓。咱们得小心,别成了牺牲品——尤其是咱们联盟有点名声了,树大招风。”
“那咱们怎么办?”众人问。
“两条腿走路。”李健说,“一方面,继续装穷装弱,别引起官府注意。另一方面,悄悄发展实力,壮大自己。等咱们强到一定程度,官府就不敢轻易动咱们了——就像黑山帮,以前敢抢咱们,现在被咱们灭了。”
“那得多久?”
“不知道。”李健实话实说,“但路得一步一步走。现在,先解决眼前的十大问题。我要看到一个不一样的联盟——一个能让土匪绕道走,让官府不敢惹的联盟。”
散会后,李健独坐在议事堂,看着墙上的地图发呆。地图上,新家峁联盟的势力范围用红线圈着,像乱世中的一座孤岛。
吴先生走过来,轻声说:“李兄弟,你是不是……想得太远了?咱们就两千多人,能自保就不错了。”
“不远。”李健摇头,“乱世中,走一步看三步才能活。吴先生,你是读书人,你说,这大明朝,还有救吗?”
吴先生沉默良久,捻着稀疏的胡子:“积重难返,非一人之力可救。陕西大旱三年,赤地千里;河南蝗灾,颗粒无收;湖广水患,浮尸遍野。朝廷加税不止,官吏贪腐不息。百姓易子而食,析骸而爨……这样的朝廷,你说有救吗?”
他顿了顿,声音更低:“但我听说,皇上每日宵衣旰食,勤政不辍。或许……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李健苦笑。有些事,不是勤政就能办到的。嘉靖几十年修仙不上朝,依然能把控朝堂。但李健知道崇祯的结局,他更知道大明将在数十年后灭亡。但他现在身处其中,看着这两千多张面孔,他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们死在乱世中。
也许,他这只小蝴蝶,能扇起一点风浪?
哪怕只是让这些人,多活几年。
“总得有人试试。”李健站起来,拍了拍吴先生的肩,“咱们就试试,在这乱世中,开辟一片净土。不求救国救民,只求让跟着咱们的人,能吃上饭,能活下去。”
吴先生眼睛湿润了:“李兄弟,老朽……老朽跟你干!”
夜深了,新家峁的灯火渐次熄灭。但铁匠铺的炉火还亮着,叮当的打铁声在寒夜中传出很远;训练场上,郑老汉还在带人练夜战,口令声在黑暗中此起彼伏;窑洞里,苏婉儿还在灯下算账,炭笔在树皮纸上沙沙作响。
那是希望的声音。
也是乱世中,倔强的、不肯屈服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