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老倔梗着脖子,那架势活像是铁匠铺里淬过火的铁钉——又硬又直,还带着一股子宁折不弯的倔劲儿。他铁了心要亲自带队去挖煤,谁劝跟谁急,仿佛前方不是个黑黢黢的土坑,而是藏着传国玉玺的风水宝地,去晚了就得被别村抢了先。
“那煤坑是俺拿命蹚出来的!里头的沟沟坎坎,哪块石头硌脚,哪片土松,俺闭着眼都能画出来!我不管谁管?”他使劲嚷嚷,模样不像个年过半百的老汉,倒像是誓死扞卫领地的老斗鸡。
李健围着他转了起码八圈,嘴皮子都快磨出火星子了,从“山路崎岖”说到“您老身子骨要紧”,从“组织信任年轻人”扯到“村里更需要您坐镇指挥”,道理讲了一箩筐,愣是没在钱老倔那花岗岩脑袋上凿出半条缝。最后李健没辙了,只能划下道儿来。
“行!钱大爷,您老厉害,您去!”李健叉着腰,一副“我服了”的表情,“但咱得约法三章!”
钱老倔眼睛一瞪:“咋?信不过俺?”
“不是信不过您这双眼,这双手,”李健说得那叫一个直白,直白得有点戳心窝子,“是怕那煤坑万一不讲武德,‘哐当’一下跟咱玩个塌方。到时候外头总得有人知道该往哪个方向刨,才能把你们这队‘地下工作者’给挖出来啊!这叫应急预案,懂不?”
钱老倔被噎了一下,没再反驳。于是约法三章新鲜出炉:第一,队伍不能少于十个人,人多力量大;第二,家伙什必须备齐,从镐头铁锹到绳索箩筐,做好打持久战的准备;第三,每天必须派个人“腿儿着”回村报平安,哪怕就是喊一嗓子“我们还活着呢”,也算。
“就按你说的办!”钱老倔大手一挥,算是拍了板。
挖煤队的组建工作堪称火速。队长自然是钱老倔,毫无争议。副队长大家一致推举赵木匠,理由很充分:第一,赵木匠手巧,工具坏了能现场修;第二,赵木匠认得不少木头,万一需要支撑加固,他是行家;第三,赵木匠做事细致,正好平衡钱老倔风风火火的性子。于是赵木匠欣然领命,兼任“首席工具官”和“道路安全总顾问”。队员则是从全村青壮劳力里精挑细选的八个汉子,个个都是能扛能挖、吃得苦的好手。名单刚念完,人群里就泥鳅似的钻出个小脑瓜。
“我也去!我能帮大忙!”狗蛋举着小手。
钱老倔低头一看:“你?你能帮啥忙?帮倒忙?”
狗蛋脑子转得快:“我……我能观测天象!我跟我爷学过看云!这大冬天的,万一咱们走到半路,老天爷不开眼下大雪封了山呢?”
钱老倔哼了一声:“观测天象?你咋不说你能呼风唤雨呢?回去回去,别添乱。”
眼看常规路子走不通,狗蛋使出了杀手锏,他凑到钱老倔和李健中间,压低声音,却让周围人都能听见:“你们要是不让我跟着去……那我……我就等你们走了,自己偷偷摸黑去!反正我知道大概方向!到时候我一个人在山里迷了路,或者掉哪个坑里,那不是更麻烦?”
好家伙,这小子还学会“先斩后奏”式的威胁了!最后,李健拍了板:“成,带上你!不过说好了,去了只能待在安全区,负责捡捡小块煤,递递水壶,绝对不准往坑边凑!听见没?”
“听见啦!”狗蛋欢呼一声,一蹦三尺高,生怕大人们反悔。
正月初八,一大早,天还蒙蒙亮,挖煤队就在村口集结完毕了。一个个背上捆着沉甸甸的镐头铁锹,肩上挎着绳索和硕大的竹筐,脑袋上还顶着一个极其滑稽的玩意儿——李健独家研发、连夜赶制的“新家峁一号安全帽”。
这造型,充分体现了明末陕北山村朴素的工业设计理念:主体是一顶加厚、加固的旧草帽,关键是草帽里面,正头顶的位置,被煞有介事地缝进去一块巴掌大的小木板。远远看去,每个人头上都像顶了个微缩版的锅盖,还是草编镶木边的。
李健亲自给每个人正了正这颇具后现代艺术感的头盔,表情严肃,语气认真:“简陋是简陋了点,目前主要功能是防土坷垃和偶尔掉下来的小碎石。但有,总比没有强。记住,进了作业区,谁也不许摘下来!这是纪律!”
队伍就这样,顶着“锅盖”,背着“辎重”,浩浩荡荡向南边大山开拔。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前方不是荒山,而是座等待开采的金山。那气势,堪称新家峁远征军总司令。
八里山路,听起来不远,但这支负重前行的队伍愣是走了两个多时辰。为啥?除了路不好走,主要“功劳”得归副队长赵木匠。赵木匠严格执行他制定的“路标系统工程”,每走大约一里地,就必须停下,寻找路边最显眼、最粗壮的一棵树,然后在树干朝路的方向,用柴刀精心刻下一个深深的箭头,旁边还要刻上数字标记表示里程。遇到岔路口就更麻烦了,赵木匠得指挥大家捡来石块,垒成一个规整的圆锥形石堆,石堆尖尖指向正确的方向。每完成一个“里程碑”或“指路石堆”,赵木匠都要后退几步,眯着眼欣赏一番,那表情,比艺术家完成杰作还陶醉。
“看见没?这叫‘煤炭专线里程碑’!”赵木匠不无自豪地向队员们,特别是向狗蛋解释,“以后咱们运煤的大部队,还有村里其他人来往,就靠这个认路!这叫……这叫功在当代,利在千秋!”得,还会用成语了,估计是跟吴先生学的。
狗蛋很给面子地用力点头,心里却想着:这得刻多少树,垒多少石头啊……等煤挖完了,这条路怕不是要变成一条布满“伤疤”和“石疙瘩”的奇观之路?
等队伍终于抵达钱老倔口中那个“了不得的煤坑”时,日头已经快爬到头顶了。众人定睛一看,心情有点复杂。这“坑”……实在有点名不副实。周围杂草灌木丛生,毫无“矿场”的威严感。
钱老倔却一个箭步冲上去,也顾不上脏,直接抓起一把黑土,放在手心里仔细揉搓,又捏起一小撮放到鼻子下面,深深一嗅:“好煤!绝对的好煤!你们看,这颜色,乌黑发亮!你们掂掂,压手!沉!这里头都是实在东西!烧起来肯定嗷嗷叫,火硬耐烧!”
被他的情绪感染,早就手痒的张三抡圆了带来的镐头,迫不及待地就要朝那黑岩层砸下去:“那还等啥?开挖呗!”
“慢着!给我住手!”钱老倔一声断喝,如同平地惊雷,吓得张三镐头举在半空,愣是没敢落下去。“毛手毛脚!愣头青!你当这是刨你家地瓜呢?用那么大力气!万一底下是空的,或者有裂缝,你一镐下去震塌了,咱们全队今天就得在这儿‘团圆’,直接过年了!”
他夺过张三手里的镐头,换上自己的小木棍,开始老练地指挥起来。先是让大家把岩层表面的浮土、杂草、碎石清理干净,让完整的煤层“露脸”。接着,他就像个给地球号脉的老郎中,拿着木棍在裸露的煤壁上这儿敲敲,那儿听听,耳朵几乎要贴上去,神情专注无比。
“这里……声音发空,不好。”他摇摇头,用脚划拉一下。“这里……嗯,声音闷,实诚!”他点点头。一番“诊断”后,他选定了两个听起来最“厚实”的区域。
“就这儿,还有那儿,可以动土了。”钱老倔终于下了开挖令,“但是!都给我听好了,咱们得像剥洋葱,一层一层,慢慢地、小心地剥。从上往下,从外往里,谁要是贪快想掏洞偷懒,我先把他当煤埋里边!安全第一,产量第二!记住了没?”
“记住啦!”众人齐声应和,这回没人敢怠慢了。
挖煤工作,在钱老倔的严格指导下,正式拉开序幕。
张三再次抡起镐头,这次学了乖,没使蛮力,但第一镐下去,还是“当啷”一声巨响,火星四溅,震得他龇牙咧嘴,感觉虎口都麻了。
“哎哟我的娘!咋这么硬?跟铁疙瘩似的!”张三甩着手抱怨。
“废话!”钱老倔白了他一眼,“煤嘛,没点硬度能在地下压成千上万年?能叫煤?那是黑土!不能硬砸,得用巧劲,斜着撬!看我的!”
他亲自示范,镐头以一个倾斜的角度凿进煤层的缝隙,然后利用杠杆原理,手腕一抖,用力一撬。只听“咔嚓”一声,一大片乌黑发亮的煤块便应声剥落,断面整齐,闪着诱人的光泽。
“看见没?就这样!找缝儿,斜着下家伙!”钱老倔得意地把煤块捡起来,在手里掂了掂。
干了一会儿,狗蛋看着自己那双原本还算白净的小手,此刻已经黑得像刚从墨缸里捞出来,连指甲缝里都嵌满了煤灰,不由得有点发愁:“钱爷爷,这煤……黑得也太实在了。我这手,回去还能洗干净不?”
钱老倔正干得起劲,闻言哈哈大笑,露出一口在黑色脸庞衬托下显得格外白的牙:“洗啥洗!傻小子!挖煤人的手,那就是招牌!越黑,说明干的活越实在,越光荣!你瞅瞅咱们,现在有一个算一个,都成了‘黑面神’,这才对味儿!”
第一天的工作战绩还不错:挖出了整整五竹筐煤,估算下来得有三百斤左右。但这是零的突破,意义重大。当这支满脸满身黑灰、只剩眼白和牙齿是亮色的队伍,吭哧吭哧、汗流浃背地把这些“乌金”运回村子时,整个新家峁都轰动了。
“这……这就是煤?看着就是黑不溜秋的石头蛋子嘛!”
“真能点着?别是挖错了,弄回来一堆黑土吧?”
“闻着也没啥味儿啊,烧起来啥味儿?香不香?比柴火如何?”
大家七嘴八舌,好奇、怀疑、期待,各种情绪交织。
李健早有准备,当场就在打谷场找了块空地,搞起了“新家峁首次煤炭燃烧性能公开实验”。他先架起一点干草,点燃后,小心翼翼地把几块拳头大小的煤放了上去。煤起初表现得很“傲娇”,干草都快烧完了,它们还是黑着脸,不肯就范,只是被熏得有点发红。围观群众开始发出“啧啧”的怀疑声。
李健又加了一把干草,拼命扇风。终于,在足够的温度和耐心“劝说”下,煤块不情不愿地开始燃烧起来。火苗不是木柴那种明亮的橙红色,而是一种有点诡异的、偏向蓝黄的颜色,看起来没那么旺,但凑近了就能感觉到,那股子散发的热气,要凶猛、持久得多。
“着了着了!真着了!”
“看那火,颜色怪怪的……”
“哎哟,你感觉没,这热气扑脸!是比柴火暖和!”
“真耐烧啊,这半天了,还没见小。”
王石头兴奋地直搓手:“好东西!真是好东西!又热又耐烧!咱这冬天有盼头了!”
然而,问题也随着燃烧接踵而至。李健盯着那堆燃烧的煤,眉头慢慢皱了起来:“大家退后点,捂住口鼻……这烟,有点大。”
“咳咳……这味儿……够冲!”
吴先生早就捏住了鼻子,声音闷闷的,但条理清晰:“此物燃烧,颇耗空气,且产生浊气。必须在通风极好处使用。若在密闭房舍内,怕是煤未燃尽,人已窒息矣。切记,切记!”
钱老倔最关心实际应用,急忙问:“那……那咱们的炕,能烧这个不?”
李健想了想,回答:“能烧,但必须改造。炕洞、烟道,必须弄得比肠子还通顺十倍,确保烟气能迅速排出去。炉灶也得改,进风口要加大,不能照搬烧柴的那一套,否则不光烟大,还容易烧不透,浪费。”
首次燃烧实验,算是成功了一半——证明了煤能烧,且热量足;但也暴露了关键问题——污染大,需改进使用方法。这给兴奋的村民们稍微降了降温,但也指明了下一步改进的方向。
接下来的两天,挖煤队继续奋战。令人惊喜的是,那个看似不起眼的“小坑”还挺有内涵。沿着裸露的煤层向下、向里挖掘,越挖越让人振奋。挖到一丈多深(约三米多),向里掏了快两丈,下面的岩层依然是乌黑油亮的煤层,丝毫没有见底的迹象。
“咱们发了!真发了!”钱老倔激动得声音都在发颤,也顾不上脸上黑一道白一道的汗渍了,“这煤坑,我看啊,够咱新家峁安安稳稳烧它个十年八年!老天爷饿不死瞎家雀儿,这是给咱送温暖来了啊!”
但幸福的烦恼很快就来了:运输,成了比挖煤更棘手的大难题。
“挖得出来,运不回去,这叫啥事!”钱老倔看着堆积在坑边的“乌金”,又看看累得东倒西歪的队员们,第一次觉得这黑石头有点“烫手”。
“必须想个高效的法子。”李健也陷入了沉思,手指无意识地在空中比划着,“光靠肩膀扛,不是长久之计。做独轮车?这山路,独轮车不好走,容易翻……用爬犁?雪不够厚……”
“用驴啊!”旁边一直没怎么说话的郑老汉猛地一拍大腿,声音洪亮,“咱不是有头……呃,虽然瘦了点,但毕竟是头驴嘛!让它拉车!总比人肩膀扛强!”
这个提议让大家眼睛一亮。对啊,怎么把那头着名的“全村最倔最懒没有之一”的瘦驴给忘了!虽然它平时拉磨都偷奸耍滑,但说不定拉煤能激发它的“事业心”呢?
说干就干。那头瘦驴被郑老汉连哄带骗(主要是用一根胡萝卜做诱饵)牵到了煤坑边。赵木匠充分发挥专业技能,连夜利用现成的木料,赶制出一架极其简易的“运煤专车”——其实就是个可以放在地上拖行的木质底架,两边用绳索固定了两个大竹筐,套驴的鞍具也是用旧绳索和破布条临时改的。理论载重:一百斤。
“伙计,这回看你的了!干得好,回去加餐!”郑老汉象征性地在空中虚晃了一下鞭子,都没舍得碰驴屁股一下。
瘦驴被套上车,左右看了看,似乎明白了自己的新使命,不太情愿地打了个响鼻。起步阶段还算顺利,拉着装了七八十斤煤的“专车”,沿着来路往回走。众人满怀希望地跟在后面。
然而,乐观情绪仅仅维持了大约三里地。瘦驴的速度越来越慢,最后干脆停在路中间,任凭郑老汉好言相劝、李健拿出豆饼诱惑、钱老倔吹胡子瞪眼,它老人家就是四蹄钉地,纹丝不动。你推它屁股,它往前挪半步;你一松手,它又退回原位。眼神里透着一股“爱谁谁,老子不干了”的淡定与决绝。
“这驴……”郑老汉累出一头汗,最终无奈地总结道,“缺乏必要的职业素养和奉献精神,跟咱新家峁目前艰苦奋斗的主流氛围,严重不符!”
驴车计划,卒。享年(投入使用)半个时辰。
最终还是回归了最原始但也最可靠的“人海战术”。李健和几位村老一合计,决定扩大运力。从村里又挑选了十名体力较好的汉子,加上挖煤队轮换回来的部分人(保证挖煤不停),组建了一支二十人的“新家峁煤炭运输大队”。大队长自然由威望最高的钱老倔兼任。
为了激励士气,李健宣布了运输大队的“优厚待遇”:每人每天多加一勺能立住筷子的稠粥!工分按双倍计算!这在粮食紧缺的当下,简直是“金领”待遇。消息一出,报名参加运输队的人差点挤破了头。
有了相对稳定的煤源,李健开始琢磨更进一步的升级方案。直接烧原煤,就像他们实验的那样,太糙,太浪费,烟太大,用户体验很差。必须深加工。他脑子里灵光一闪,想起了前世记忆中的一种神奇燃料——蜂窝煤。那玩意儿,又省料,火又稳,燃烧充分烟还小,关键是形状规整,容易存放和取用……简直就是为这种分散取暖、燃料紧缺的 situation 量身定做的理想型。
“对!就搞蜂窝煤!”李健用力一拍大腿,把旁边正在喝水的赵木匠吓了一跳。
“蜂……蜂窝煤?那是啥?蜜蜂窝做的?”赵木匠一脸茫然。
“不是蜜蜂窝,是长得像蜜蜂窝的煤!”李健兴奋地比划着,“就是……把煤粉和黄土按一定比例和起来,用一个特制的模具压成圆柱形,中间还要捅出十几个通透的圆孔,就像……就像莲蓬,或者马蜂窝!这么一来,烧的时候空气流通好,烧得透,省煤,烟也少!”
赵木匠听得半懂不懂,但他抓住了关键:“需要特制模具?”
“没错!”李健眼睛发亮,“木匠叔,这可就全靠您了!咱们先试试,看能不能把这‘土法蜂窝煤’给搞出来!要是成了,咱们新家峁的这个冬天,可就要过得比别人家‘高级’多了!”
从发现煤坑,到组建挖煤队,再到运输难题和燃烧实验,新家峁的“能源革命”在磕磕绊绊中迈出了坚实的第一步。而关于如何更好地利用这“黑色的石头”,如何让它在带给人们温暖的同时,减少烦恼,李健的脑子里,已经绘出了更清晰的蓝图。这蓝图里,有冒着蓝火的蜂窝煤炉,有暖烘烘却无烟呛的土炕,还有村民们再也不用为寒冬发抖的笑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