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2年,惊蛰。
四九城的春天来得迟,但终究来了。护城河的冰开始松动,柳树梢头泛起隐约的绿意,连四合院墙角背阴处的积雪,也化成了浑浊的泥水。
饥荒最严峻的时刻似乎过去了。粮店门口的队伍不再排得一眼望不到头,菜市场偶尔能见到蔫了吧唧的青菜,甚至胡同口副食店的柜台上,又摆出了凭票供应的豆腐——虽然每人每月只有可怜的二两。
但饥饿的记忆并未远去。人们的肠胃依然空荡荡的,眼神依然带着狼一样的警惕。粮本上的定量恢复了,可那种对“下一顿在哪里”的恐惧,已经刻进了骨子里。
四合院的日子,在一种脆弱的平衡中继续。
互助小组运转了三个月,制度渐渐成了习惯。每天早上,阎埠贵依旧坐在中院记账;每周六,傻柱依旧用公共厨房给孤寡老人做一顿饭;每天晚上,娄晓娥的识字班依旧开课,学生从三个变成了七个——连许大茂的侄子都偷偷来了。
小槐花长了些肉,虽然依旧瘦弱,但至少会笑了。秦淮茹升了二级工,工资涨了三块五,她全部换成了粮票,小心翼翼地攒着。
聋老太的身体却一天不如一天。开春后,她的咳嗽更厉害了,有时咳得整夜睡不着。林飞私下问过医生,说是严重的慢性支气管炎,加上营养不良,恐怕熬不过这个冬天。
但老太太自己似乎不在意。她依旧每天早起,拄着拐棍在院里转一圈,看看台账,听听汇报,然后回屋,一待就是一整天。
她成了这个院子沉默的图腾。只要她在,某些底线就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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惊蛰后第三天,街道王主任又来了。
这次不是一个人,身后跟着两个年轻姑娘,都穿着洗得发白的军装,背着打补丁的行李卷,脸上带着城里学生特有的书卷气和不安。
“给大家介绍一下,”王主任指着两个姑娘,“这位是苏秀兰,医学院毕业的,懂医护。这位是赵晓梅,农学院的学生,懂种植。响应号召下乡支援,暂时安排到咱们院住一段时间。”
院里的人围过来,好奇地打量。
苏秀兰个子高挑,眉眼清秀,戴着一副黑框眼镜,文文静静的。赵晓梅则矮壮些,皮肤黝黑,手掌粗糙,一看就是常干农活的样子。
“住……住哪儿啊?”易中海问出了关键问题。
四合院早就挤得满满当当,哪还有空房?
王主任显然早有准备:“后院不是有间堆杂物的厢房吗?收拾一下,让两位同志先住着。她们是来帮助咱们的,苏同志可以给大家看看病,赵同志可以指导种菜——听说你们搞了个屋顶农场?”
说到屋顶农场,傻柱来劲了:“对对对!我们自己在房顶上种菜!南瓜、白菜、地瓜叶,都长了!”
赵晓梅眼睛一亮:“能带我去看看吗?”
“现在就能去!”傻柱领着她就往后院走。
苏秀兰则留在中院,从随身药箱里拿出听诊器,对易中海说:“大爷,我听您咳嗽得厉害,要不要我给您看看?”
易中海有些局促:“这……这怎么好意思……”
“没事,我是医生。”苏秀兰微笑,“正好熟悉一下情况。”
她给易中海听了肺音,又问了症状,眉头微皱:“大爷,您这是慢性支气管炎急性发作,得好好休息,最好能吃点药。”
“哪有钱买药……”易中海苦笑。
苏秀兰从药箱里拿出一个小纸包:“我带的药也不多,这是止咳的,您先吃着。平时多喝热水,别受凉。”
易中海接过药,连声道谢。
旁边围观的众人,眼神都变了。
懂医术的医生,懂种地的专家——这在饥饿的年代,比黄金还珍贵。
许大茂站在人群外围,眼珠转得飞快。他看看苏秀兰,又看看赵晓梅,心里开始盘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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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院那间杂物厢房很快收拾出来了。
其实就是个不到八平米的棚子,以前堆着破家具、烂木料,还有聋老太舍不得扔的各种瓶瓶罐罐。林飞带着傻柱、棒梗忙活了一下午,才勉强清出空间,搭了两张简易的木板床。
“条件简陋,委屈两位同志了。”林飞有些抱歉。
“已经很好了。”苏秀兰环顾四周,笑着说,“比我们学校宿舍还大点呢。”
赵晓梅则更关心屋顶农场。她放下行李就爬上房顶,看到那些用破砖砌成的菜槽、用破瓦罐做的简易滴灌系统,惊叹不已:“你们真行啊!这办法谁想的?”
傻柱挠挠头:“大家一块瞎琢磨的。”
“不是瞎琢磨,”赵晓梅认真地说,“这土槽的深度、间距、朝向,都挺科学的。就是土质太差,肥料不足,所以菜长不好。”
她从房顶下来,拍了拍手上的土,对围观的众人说:“这样,从明天开始,我教大家沤肥、改良土壤。另外,现在开春了,可以种的菜更多了。菠菜、小油菜、韭菜,都能种。”
“真能种出来?”有人怀疑。
“能。”赵晓梅斩钉截铁,“只要按我的方法,保证比现在产量高一倍。”
这话像一块石头投进平静的湖面,激起层层涟漪。
高一倍!那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可能不用天天挖野菜根,意味着孩子的碗里能多几片菜叶,意味着……活下去的希望又多了一分。
连聋老太都拄着拐棍出来了。她看着赵晓梅,点点头:“闺女,那就拜托你了。”
“老太太您放心!”赵晓梅拍胸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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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人的到来,像一阵春风,吹皱了四合院这潭死水。
当天晚上,苏秀兰就开始了第一次“义诊”。
她把家里带来的小药箱摆在院里,给排队的人挨个看。大部分是营养不良引起的浮肿、夜盲、贫血,还有像易中海那样的慢性病。她能做的有限,无非是给点维生素片、止咳药,或者给些饮食建议。
但这对缺医少药的四合院来说,已经是天大的恩赐。
秦淮茹抱着小槐花来了。苏秀兰仔细检查了孩子,松了口气:“恢复得不错。就是太瘦弱,得加强营养。有条件的话,最好每天喂点蛋黄。”
“蛋黄……”秦淮茹苦笑。人都吃不饱,哪来的鸡蛋?
苏秀兰想了想,从药箱底层掏出一个小铁盒,里面是半盒婴儿营养粉:“这是我毕业时老师送的,一直没舍得吃。你先拿着,每天喂一点。”
秦淮茹眼眶红了:“苏同志,这……”
“拿着吧。”苏秀兰把铁盒塞到她手里,“我是医生,看着孩子健康,比什么都高兴。”
另一边,赵晓梅也没闲着。
她在院里转了一圈,指出好几个问题:堆肥的地方离水井太近,容易污染水源;屋顶农场的排水系统不行,下雨会积水;菜槽的土碱性太大,得改良……
她当场画了草图,写了要点,交给林飞:“林干事,按照这个改造,一个月就能见效。”
林飞看着那些专业又实用的建议,心里涌起一股久违的兴奋。
也许,真的有希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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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了,两位新来的姑娘躺在简易的木板床上,都睡不着。
“秀兰,你觉不觉得……这个院子很奇怪?”赵晓梅小声说。
“奇怪?”
“说不上来。”赵晓梅翻了个身,“就是……气氛很奇怪。表面上挺和睦的,互助小组啊,工分制度啊,搞得像模像样。但我总觉得,底下有什么东西绷着。”
苏秀兰沉默了一会儿:“我也感觉到了。尤其是那个叫许大茂的,看人的眼神……很不舒服。”
“还有那个聋老太太,”赵晓梅说,“院里的人好像都很怕她,又很敬她。今天她出来时,所有人都不说话了。”
“她是个关键人物。”苏秀兰说,“明天我去给她看看病。她咳得太厉害了。”
正说着,外面传来轻微的敲门声。
两人吓了一跳。
“谁?”赵晓梅问。
“是我,娄晓娥。”声音很轻。
门开了,娄晓娥闪身进来,手里端着两碗热水:“我看你们屋里没暖水瓶,给你们送点热水。”
“谢谢娄同志。”苏秀兰接过碗,“这么晚了,还没睡?”
娄晓娥在床边坐下,犹豫了一下,才低声说:“有件事……想跟你们说说。”
她看了看门外,确认没人,才继续说:“这个院子,不像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你们刚来,有些事可能不知道……”
她简单讲了讲这几个月发生的事:小槐花病危、金镯子交易、匿名奶粉、孙家男人的死、互助小组的建立、许大茂的造谣……
苏秀兰和赵晓梅听得目瞪口呆。
“所以,”娄晓娥最后说,“你们要做好心理准备。这里的人……经历得太多了,心里都绷着一根弦。有时候可能因为一点小事,就会爆发。”
“那你……”赵晓梅看着她,“你为什么告诉我们这些?”
娄晓娥低下头:“因为你们是来帮大家的。我不希望你们……受到伤害。”
她说得很真诚。
苏秀兰握住她的手:“谢谢你,娄同志。我们会小心的。”
娄晓娥点点头,起身离开。
走到门口,她又回头:“对了,那个许大茂……尽量离他远点。”
门关上了。
两个姑娘坐在黑暗里,久久无言。
“晓梅,”苏秀兰终于开口,“我突然觉得……咱们的任务,可能比想象中艰巨。”
赵晓梅苦笑:“是啊。不仅要教他们种地、看病,可能还得……学会在这个院子里生存。”
窗外,风声呜咽。
春天来了。
但寒风,似乎并未走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