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幔马车驶出金陵城郭,将那片熟悉的繁华与温情远远抛在身后。车轮碾过官道,起初尚算平稳,道路两旁田畴规整,村落炊烟袅袅,尚有一派江南鱼米之乡的平和景象。苏云璋坐于车内,手中虽握着书卷,目光却时常投向窗外,眉宇间凝着一丝挥之不去的沉重。
行程并非一味赶路。为免引人注目,车队白日行进,傍晚便择城邑投宿。苏云璋亦有意借此机会,亲眼看看这帝国腹地的真实模样。
离金陵渐远,渡过长江,景象便开始悄然变化。先是道路变得颠簸不平,年久失修的官道上,车辙深陷,泥泞处处。时值初夏,本该是农忙时节,田野间劳作的身影却显得稀稀拉拉,不少田地荒芜着,杂草丛生,与金陵近郊的精耕细作形成鲜明对比。
这日午后,马车行至一处名为“清水驿”的所在,前方因漕船拥堵,河道疏通,官道也被临时征用转运漕粮的民夫车队阻塞,只得暂停歇息。苏云璋命车队在路旁树林边停下,自己则带着墨泉,信步走向不远处人群聚集的河岸码头。
但见浑浊的河水边,黑压压一片尽是赤着上身、只着犊鼻裤的漕工和搬运力夫。他们喊着低沉而压抑的号子,将一袋袋沉甸甸的粮包从停泊的漕船上卸下,扛上等候的牛车、独轮车。汗水在他们古铜色的脊背上汇成小溪,蜿蜒流下,在积满尘土的地面上砸开一个个深色的印记。空气里弥漫着汗臭、河泥的腥气,以及一种近乎麻木的疲惫。
一个看着不过十五六岁的少年,因力竭脚下踉跄,肩上的粮袋险些滑落,旁边一个满脸皱纹的老者急忙伸手扶住,嘶哑着嗓子骂了一句:“小崽子,不想活了!这一袋粮食,赔上你一条命都不够!”少年喘着粗气,脸色惨白,嘴唇干裂起皮,望着那似乎永远也搬不完的粮山,眼中是一片绝望的死灰。
苏云璋静静看着,袖中的手微微攥紧。他想起了兄长苏云玦带他去京郊田庄时所见,那时他已觉民生多艰,然而与眼前这漕运咽喉之地的真实苦役相比,京郊的农人竟仿佛还算得上是安稳。
“这位公子,是过路的吧?离这儿远些,仔细污了您的衣裳。”一个看着像是小管事模样的人,见苏云璋衣着气度不凡,上前搭话,语气带着几分讨好,也带着几分疏离的提醒。
苏云璋微微颔首,问道:“看这情形,漕运似乎颇为繁忙?”那小管事叹了口气,压低声音道:“繁忙?何止是繁忙!上头催得紧,说是要赶在汛期前将这批粮食运抵北边。可这河道年久失修,漕船又老旧,动不动就搁浅堵塞。苦的就是这些卖力气的……工钱被层层克扣,落到手里能有几个子儿?病了伤了,也只能自己硬扛。”
正说着,旁边传来一阵骚动。原来是几个穿着青色号衣、腰挎朴刀的盐丁,押送着几辆满载盐包的骡车,粗暴地推开挡路的力夫,嚷嚷着:“让开!让开!官盐过道,闲杂人等回避!”
那些沉重的盐包,与粮包一般无二,压得车轴吱呀作响。盐丁们趾高气扬,对周边衣衫褴褛的力夫视若无物,甚至有人嫌一个老人动作慢,随手便是一鞭子抽过去,虽未抽实,那呼啸而过的风声,却让周遭所有人都瑟缩了一下。
苏云璋的目光冷了下来。官盐……他想起林如海信中那“水深浪急”四字。盐丁之跋扈,与漕工之凄苦,在这小小的码头形成了刺目的对比。这还只是运输途中一隅,那盐场、那盐课司衙门之内,又是何等光景?
他没有再多问,转身离开了这喧嚣而压抑的码头。回到马车旁,他并未立刻上车,而是望向不远处的村落。低矮的土坯茅屋,稀稀落落,几个面黄肌瘦的孩童在泥地里追逐嬉闹,身上衣衫破烂不堪。
“墨泉,去取些随身带的干粮,分给那些孩子。”苏云璋低声吩咐。墨泉应声而去。很快,孩子们怯生生地围拢过来,接过那白面馍馍,几乎是狼吞虎咽地塞入口中,眼中既有感激,也有一种近乎本能的恐惧。
一个胆大些的男孩,吃着馍馍,含糊不清地对墨泉说:“谢谢大爷……俺爹娘去盐场做工了,要好些天才能回来……”
苏云璋心中一动,示意墨泉细问。
原来,这清水驿附近并无像样的农田,许多百姓为了糊口,不得不去往几十里外的官营盐场做“灶户”,或是帮工。官府给的工钱极低,还时常拖欠,而且盐场活计极苦,暑热蒸晒,卤气熏人,壮年男子干上几年,也往往落下一身病痛。
“盐……不是官营专卖吗?听闻盐利丰厚,为何工钱如此低廉?”苏云璋像是在问墨泉,又像是在问自己。
墨泉低声道:“公子,小的听闻,这盐利虽厚,但……层层盘剥下来,能落到最下面干苦力的人手里的,怕是十不存一。而且,盐场管理酷烈,动辄打骂克扣,百姓敢怒不敢言。”
苏云璋默然。他想起书中读到的“苛政猛于虎”,如今亲眼所见,方知这寥寥五字背后,是何等具体而微的血泪与艰辛。林如海所要面对的,不仅仅是某个具体的敌人,更是这盘根错节、吸食民脂民膏的庞大利益网络与腐朽体制。
重新登上马车,车厢内依旧舒适,苏云璋的心情却愈发沉重。窗外掠过的景色,不再是单纯的山水画卷,每一片荒芜的田地,每一个面带菜色的行人,每一支跋扈的盐丁队伍,仿佛都在无声地诉说着这盛世华裳之下,隐藏的脓疮与危机。
他闭上眼,指节轻轻叩击着窗棂。扬州之行,已不仅仅是为了林如海一人之生死,一孤女之存亡。他隐隐感觉到,自己正在接近一个巨大黑洞的边缘,那里吞噬着无数普通人的血汗与性命,也正试图吞噬像林如海这样试图拨乱反正的忠直之臣。
马车继续向南,载着愈发沉重的心情,向着那风暴的中心——扬州,坚定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