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即便李元昭以雷霆手段杀了没庐氏全族,以亲王之礼厚葬了沈初戎,但朝野上下依旧因沈将军之死而激起了汹涌的怒意。
若沈初戎是堂堂正正战死于两军对垒的沙场,马革裹尸,那是武将的荣耀,众人虽痛惜,却也不会多说什么。
可沈将军并非如此。
他是被已经投诚大齐的没庐氏,以背信弃义的卑鄙方式害死的!
而这没庐氏,偏偏不是别人,正是宸美人觉拉云丹的母族!
觉拉云丹此人,在后宫之中本就因骄纵任性、行事张扬而颇受非议。
先前持鞭闯入秋水居鞭打王侍卿之事,虽被压下,但在民间早有流传,其“侍从而骄、无法无天”的印象已然深入人心。
而在大齐与吐蕃开战之初,不少朝臣就暗骂这位“和亲王子”为“祸国妖侍”,认为是他蛊惑君心,才引发了这场战争。
如今,他的母族又犯下如此滔天大罪,害死了沈将军!
新仇旧恨叠加,对觉拉云丹的怒火,瞬间从后宫蔓延至前朝,从前朝席卷至民间。
市井坊间,群情激愤。
有人说他早与母族暗通款曲,有人骂他是藏在后宫的“吐蕃细作”……
甚至民意几乎一面倒地要求皇上严惩觉拉云丹,将他斩首示众,为沈将军报仇。
朝堂之上,亦是波澜迭起。
朝臣们连番上奏,直指宸美人乃“祸国之源”、“罪族余孽”,要求陛下大义灭亲,将其明正国法,以儆效尤,安定军心,以平民愤。
然而,在一片喊杀声中,柳进章站出来提出了不同的看法。
“陛下,臣以为此事需慎重。没庐氏之罪,自当严惩不贷。然宸美人入宫多年,久居深宫,与母族已然没有联系。”
“且当初陛下对吐蕃开战之时,亦曾借其王子身份以彰正义。若甫一平定吐蕃,便对其赶尽杀绝,恐有过河拆桥之嫌,非但令新归附的吐蕃部族人心惶惶,传出去恐遭周边诸国非议,亦恐损及陛下仁德信义之名。”
涂清也跟着道,“柳相此言有理。宸美人既已入陛下后宫,便是陛下之人。其生死荣辱,皆系于陛下天恩。若因外族之罪而轻易处置后宫侍君,岂非显得陛下御下无方?此举恐有损天家威严,请陛下三思。”
两派各执一词,在朝堂上争论不休。
唯有龙椅上的李元昭,自始至终一言不发。
“够了。”良久,她才终于开口,声音不大,却瞬间压下了满殿的喧嚣。
她站起身,目光扫过阶下的朝臣,“此事朕自有决断,容后再议。退朝。”
说罢,便转身拂袖而去,留下满殿面面相觑的朝臣。
陛下这沉默而暧昧的态度,让局势变得更加扑朔迷离。
有人猜测陛下或许念及旧情,不忍下手。
有人则认为陛下是在权衡利弊,故而犹豫。
而凝香殿依旧宫门深锁,觉拉云丹依旧被禁足其中。
吐蕃国灭、没庐氏全族被诛、以及外界滔天的怒火与争论,他一概不知情。
这日,黄绵带着自己新做的茶点,来到延英殿外求见。
自入宫后,他也曾有过一段春风得意的日子。
可后宫新人层出不穷,他那点颜色与才情很快便被淹没。
若非还有个在朝为官的兄长照应,恐怕日子更加难熬。
如今宸美人彻底失势,后宫眼看又要重新洗牌,他自然不甘寂寞,想方设法寻找机会,哪怕只是送些吃食,在陛下面前露个脸,唤起一丝旧情也是好的。
他在殿外廊下站了半晌,初冬的寒风裹挟着细雪,吹得他指尖发僵,鼻尖通红,却始终不见内侍通传。
正当他心下忐忑,担心是不是皇上不愿见他之时,延英殿的门开了。
王砚之从里面走了出来。
他穿着一身极为名贵的雪白狐裘斗篷,毛色纯净光亮,衬得他面色愈发白皙如玉。
他眉眼舒展,气度从容,整个人浸在恩宠带来的的光华里,与廊下冻得有些瑟缩的黄绵形成了鲜明对比。
黄绵脸色微微一变,但很快收敛,规规矩矩地躬身行礼:“见过王侍卿。”
王砚之看了一眼他手中提着的食篮,轻描淡写道,“黄美人,陛下正在批阅奏章,一时恐怕没空见你。”
黄绵心下顿时一沉。
没空?
他分明是刚从里面出来!
王砚之这明明是不想给他这个在陛下面前露脸的机会。
但他不敢显露丝毫不满,只道,“原来如此。多谢王侍卿提醒,那……臣侍晚些时候再来。”
王砚之抬眼望了望飘着小雪的灰蒙蒙天空,忽然道:“听说御花园的绿梅开了。白雪映绿萼,倒是别致。黄美人若有闲暇,不如一同去赏梅?”
黄绵眼睛蓦地一亮!
他一直想方设法试图拉拢这位圣眷正浓的王侍卿,苦无门路,没想到今日对方竟主动相邀!
这简直是天赐良机!
他连忙应道:“王侍卿相邀,是臣侍的荣幸。请!”
两人挥退了随行的侍从,一同往御花园走去。
细小的雪粒无声飘落,落在嶙峋的假山石和光秃的枝桠上,也落在尚未完全绽放的绿梅花苞上。
走在梅树间的小径上,黄绵心思活络,正盘算着如何开口攀谈,拉近关系。
却见王砚之在一株绿梅前停下脚步,伸出手,轻轻拂去花瓣上一点积雪。
“听说这绿梅极其罕见,便是在这皇宫之中,也不过仅有这几株而已。”
黄绵没想到他真就只是来赏梅花的,这么悠闲?
但他还是连忙顺着话头附和道,“皇上乃九五之尊,自然配享用这世间所有的稀罕之物。这绿梅虽难得,能栽在御花园里供陛下赏玩,也是它的福气。”
王砚之闻言,侧过头,看了他一眼。
那目光平静,却让黄绵没来由地觉得,他仿佛能看穿人心。
王砚之转回视线,依旧望着那枝绿梅,继续说道,“可是哪怕这般罕见,这般夺目,惹得众人驻足惊叹……它也只能开月余。”
“等这场雪化了,春天来了,御花园里千红万紫,竞相绽放,谁还会记得这几株曾经在雪中孤芳自赏的绿梅呢?”
他的语气很轻,像在自言自语,“到那时,它们早已凋零殆尽,碾落成泥,成了那些姹紫嫣红的养料。”
黄绵虽出身贫寒,没正经读过多少书,但也听出了王砚之这番话绝非单纯感怀梅花,分明是意有所指。
他心中既惊且疑,忍不住试探着问道:“王侍卿……为何突然这般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