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元昭看着石竹泛红的眼眶,看着他身上洗得发白的布衣,眼底的冰冷渐渐淡去,语气也缓和了几分。
“你做的很好,起来吧。”
石竹愣住了,一时竟然忘了动作。
他本以为会迎来斥责,甚至是治罪,却没料到是这般肯定的回应,一时竟有些不知所措。
薛南枝也偷偷抬眼看向李元昭,只觉得这位长公主的心思,实在让人猜不透。
李元昭走到帐篷中央的木桌旁,缓缓坐下。
一个月前,洳墨就已传信告知,这石竹竟在乱世中拉起了一支流民队伍,还截了朝廷的赈灾粮。
她才知道,原来这个太傅的小厮,竟有如此能耐。
也是她让洳墨暗中相助。
她本想借着石竹的手,让这群被压迫到绝境的灾民,成为一把最锋利的刀。
先直接灭了崔家的根,再趁乱取了李元佑的性命。
而后她再领兵平定暴动,赢得朝野赞誉。
这样天衣无缝的计划,对她而言,本该水到渠成。
可这一路赶来,她看到了太多。
沿途的流民拖着病弱的身躯乞讨,饿殍躺在路边无人掩埋,还有那些躲在破庙里的孩子,眼神里满是恐惧……
她忽然开始质疑自己的计划。
若真让石竹带着数千流民攻进魏州城,那些失去理智的人,会不会不分青红皂白地屠杀?会不会让满城无辜百姓也血流成河?
而这群被她视作棋子的灾民,会不会被暴怒的父皇下令重兵剿灭,死于非命?
除掉李元佑,对她来说并不难。
她有的是办法让他死。
可她真的要为他一人,赔上一城百姓的性命吗?
是的,她心软了。
这是她这些年来,第一次质疑自己的决定。
过去这些年,她走的每一步都算得精准,步步为营,事事谋定。
减免赋税、打击世家、改革科举……
她心里比谁都清楚,这些事表面是为天下百姓,实则更是为自己。
她懂得如何赢取民心、积累助力,每一桩“功绩”,都是她走向帝位的筹码。
就连为女子争权夺利,推动女学、允许女子入仕,也是为了培养忠于自己的力量,稳固自己登顶帝位后的统治。
一直以来,她都冷血得像在下一盘没有感情的棋,落子无悔,从无犹豫。
她以为自己会一直这样走下去,心无旁骛,直到站上权力的顶峰。
只是……越靠近那个至高无上的位置,她反而越觉得茫然。
从前她觉得,权力就是一切,登顶帝位便是终局。
而现在,她竟开始在乎那些灾民能不能吃上饭,魏州城的百姓会不会遭难,甚至天下万民,是否真能过上好日子。
这种感觉很陌生,像是心里住进了无数个“别人”,让她再也不能像从前那样,只盯着“帝位”这一个目标。
她说不清这是什么。
是软弱?是动摇?
还是太傅当年说她所缺的那一点——仁心?
她还没想明白。
但她清楚地知道,自己再也不能像过去那样了……
石竹缓缓站起身,有些局促地立在原地,不知该作何反应。
李元昭此时却淡淡开口,“让你的人撤回来吧。”
石竹猛地一怔,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长公主突然让他“撤兵”,难不成自己从头到尾都猜错了?
她不是来帮自己杀二皇子,反倒是来救二皇子的?
他知道,如果今日公子还在,定会让他万事都听长公主的。
可眼下,报仇的机会就在眼前,二皇子就在魏州城里,那些害死无数流民的罪魁祸首近在咫尺,他实在不甘心就这么放弃。
“殿下!”石竹终于还是开了口,声音带着几分急切,“咱们离魏州城只有一步之遥,只要攻进去,就能杀了二皇子,为公子报仇……”
李元昭看穿了他眼中的挣扎与不甘,直接打断了他的话。
“官逼民反,固然有缘由。可你有没有想过,你领着数千人围城,截断粮草,城里的百姓早已断粮多日。若是强行攻城,乱兵之中,又会有多少无辜之人死于刀下?你口中的报仇,难道要让更多人像帐外流民那样,死于战火与饥荒吗?”
石竹闻言一怔,张了张嘴,却一时语塞。
他从未想过这个问题。
他只想着报仇,想着攻进城里杀了二皇子,却忘了魏州城里,还有无数跟帐外流民一样,等着粮食活命的普通百姓。
一旦打进城,这些人定会被卷入其中,死于乱刀之下。
更让他心惊的是另一个被忽略的后果。
就算他真的杀了二皇子,这群跟着他的流民,也会被朝廷直接定性为“叛军”。
到时候,等待他们的将会是朝廷派来的重兵围剿。
他一人虽死不足惜,可那是全心全意跟着自己、信任自己的灾民们……
难道他真的要为了一己私欲,葬送这数千人的性命。
只是想着想着,他心头的不甘又像潮水般涌上来,他红着眼眶,声音带着几分哽咽。
“殿下,就这么撤兵,二皇子和那些狗官还是会好好活着,根本不会记得那些饿死的百姓,更不会为死去的人偿命!外面的兄弟姐妹们,也不甘心啊!”
他话音刚落,李元昭清冷的声音便响起,“谁说他们会好好活着?”
石竹眼中满是不解,怔怔地看向李元昭。
李元昭迎上他的目光,“本宫答应你,该死之人,本宫一个都不会放过。”
帐外的风透过布帘缝隙吹进来,带着几分凉意,却吹不散石竹心头的震动。
他看着李元昭,忽然想起自家公子当年说过的话:“长公主的出现,乃天下之幸,万民之福。”
他深吸一口气,对着李元昭重重磕了个头,声音带着几分激动。
“草民…… 草民信殿下!草民这就去让兄弟们撤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