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州城两里外的空地上,密密麻麻驻扎着数不清的流民,却不见半分寻常灾民营地的混乱。
老弱妇孺围在临时搭建的灶台边生火做饭,袅袅炊烟顺着风势飘向远方。
青壮年们则手持锄头、砍刀,甚至还有缴获的制式长刀,在空地上列队操练,动作虽不算整齐,却透着一股悍勇的劲头。
这哪里像是逃荒的灾民,分明像一支行军打仗的军队。
石竹站在临时搭建的帐篷里,正与几个领头的流民商讨攻城对策,手中木棍在地面上画着简易的魏州城防图。
“城西角楼守卫最薄弱,但城外有护城河,咱们没有攻城器械,硬冲肯定要吃亏。东门开阔,却有官兵驻守,上次试探着攻了一次,却无法攻破城门……”
他话未说完,目光不自觉飘向一旁站着的黑衣女子。
正是长公主的手下,洳墨。
半个月前,他刚组织灾民围困住前来讨伐的几百将士,双方在牵牛山上僵持不下,谁都不敢先动手。
就在这时,是她突然出现,助他破解将士们的阵型,缴获了不少武器,还生擒住了那个据说是龙武卫副将的何将军。
他不知道这般乱世,长公主的手下怎么会出现在这儿,但见她行踪隐蔽,也没多问。
后来,也是她提出“声东击西”的计策,让他带着一部分流民假意攻打近郊的驿站,吸引官兵注意力,另一部分人则悄悄潜入清河县,直捣崔家老宅。
那时石竹才知道,洳墨竟早已摸清了崔家的布防。
崔家主力都前去在牵牛山剿匪,老宅只留了些家丁护院,他们带着缴获的武器突袭,几乎没费什么力气就攻了进去。
灾民中嫉恨崔家的人本就不少。
崔家常年囤积粮食,抬高粮价,多少人因为用田换粮,眼睁睁看着家人饿死。
如今终于能亲手报仇,众人个个红了眼,竟真的一举屠尽了崔家满门,连崔家粮仓里藏着的粮食都被搬了出来,成了他们的补给。
有了人,有了武器,还有了充足的粮食,流民们瞬间欢欣鼓舞,看向石竹的眼神也多了几分敬畏。
也是在那时,他才知道,洳墨的意图,竟是想让他带着这支“流民军”攻进魏州城内。
这与他的心思不谋而合。
魏州城里有那些漠视百姓的官,有囤粮居奇的商户,还有…… 被困在城里的二皇子李元佑。
他早就想冲进城里,为死去的公子报仇。
可等他们浩浩荡荡来到魏州城外,才发现事情远比想象中难办。
魏州城墙高大坚固,城门紧闭,城上官兵弓箭充足。
他们几次试探攻城,都被打了回来。
只能在城外僵持,这一耗,便是好几天。
“石首领,”洳墨突然开口,打断了他的思绪,“不必纠结攻城器械,今夜咱们可以试试夜袭。”
她走到城防图面前,指向魏州城的西北角。
“那里的城墙年久失修,墙砖松动,我已经让人准备了绳索和撬棍,夜里派一队人悄悄爬上去,打开城门,大军再趁机冲进去。”
流民们闻言,纷纷露出兴奋的神色,之前的沮丧一扫而空。
大家都听石竹的,只觉得打进魏州城后,就能杀狗官、抢粮食,为亲人报仇。
可石竹看着身旁胸有成竹的洳墨,心中忽然生出一丝异样。
洳墨的计划太过周密。
只是她这般帮自己,到底有何目的?
难道她也是想同他一般,趁乱杀了二皇子?
正在这时,陈二匆匆来报,“石兄,咱们的人在往魏州去的官道上截了一架马车,里面有三个女人、两个男人,还有好几个小孩儿。”
石竹闻言,皱了皱眉头。
魏州被围这么久,外面的人躲都来不及,怎么还会有人主动往火坑里跳?
他正想细问,却瞥见洳墨眼神微变,没等他开口,她便身形一闪,悄无声息地隐去。
石竹心里清楚,她身份特殊,不想被人撞见。
“人关在哪儿了?”见人离去,石竹才问陈二。
“就在前面的小帐篷里,兄弟们没敢动他们,就是不知道该怎么处置。”
陈二挠了挠头,有些为难,“咱们虽说杀了崔家和那些贪官,可也不能乱杀无辜百姓啊……”
“我去瞧瞧。”石竹说着,抬脚往帐篷走去。
布帘被掀开的瞬间,石竹的脚步猛地顿住。
帐篷里,一道黑色布裙的身影背对着他,脊背挺得笔直,哪怕穿着最普通的衣服,也透着一股旁人没有的气场。
这不是……长公主吗?
仿佛察觉到他的目光,那人缓缓转过身来。
那冰冷的眼神,不是长公主是谁?
石竹心头巨震,“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草民……参见长公主殿下!”
他这一跪,帐篷里的其他人都惊了。
坐在一旁的薛南枝这才反应过来,难怪长公主敢孤身往流民堆里来,原来竟是有内应。
只是长公主不是朝廷派来的剿灭乱民,平定暴动的钦差吗?
怎么会跟暴民首领认识,对方还对她这般信服?
这简直有点倒反天罡了!
帐内的空气瞬间凝固,只有外面流民的喧闹声隐约传来。
石竹跪在地上,额头抵着冰凉的地面,心里却翻江倒海。
长公主亲自来这里,是为了什么?
她是自己而来,还是代表她身后的朝廷而来?
李元昭却冷冷看着他,道,“石竹,你是太傅的人,自幼跟在太傅身边,学了不少道理,如今却领着流民劫掠屠戮,形同造反,你可知,该当何罪?”
石竹闻言,心脏猛地一沉,后背瞬间渗出冷汗。
所以长公主真的是代表朝廷来剿灭他们这群“叛民”的?
可洳墨又明明帮他们灭了崔家、夺了粮食,甚至谋划着攻进魏州城。
这般矛盾的举动,让他一时竟看不懂了。
他抬起头,看向李元昭,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激动。
“殿下,您是公子一心想要追随、辅佐之人,我知道,您是好人。”
“可是您也看到了,这世道如此,帐外那些人,他们本是安分守己的农户,是世家大族们囤粮抬价,是官员漠视灾情,是二皇子赈灾不力,才让他们丢了田地、没了家人,连一口饱饭都吃不上!”
他的声音渐渐拔高,带着几分哽咽,“殿下,这不是我们想反,此乃官逼民反,我们不得不反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