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远道被判流放至黔州。
出行前夜,崔士良特意到狱中来看望他。
牢内的卢远道穿着灰败的囚服,头发散乱,脸上沟壑纵横,早已没了往日尚书大人的体面。
见崔士良进来,他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光亮,挣扎着从草堆上坐起来:“崔大人……”
要说他对崔士良推自己出来顶罪一事毫无怨言,那是自欺欺人。
可奈何他手中捏着自己的死穴,自己不得不从。
如今能保住一命,只判流放,已是不幸中的万幸。
往后能否重回京城,还得靠着崔士良周旋,此刻自然是半句怨怼也不敢露的。
崔士良的目光扫过他的狼狈相,冷冷道:“卢大人,明日就要上路了,有些话,我得跟你说清楚。”
他顿了顿,语气中带着毫不掩饰的警告:“到了黔州,嘴巴最好严实些。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不用我教你吧?你那家人还在京城住着,日子过得好不好,全看你懂事不懂事。”
卢远道浑身一僵,脸上血色瞬间褪尽。
他当然明白这话的意思。
若是敢在流放路上或是到了黔州后乱嚼舌根,把这件事事捅出去,留在京城的妻儿老小,怕是性命难保。
“我…… 我明白。”他急忙保证,“此事是我一人所为,与崔相,与二皇子无关。”
崔士良这才满意地点点头,语气稍缓,“你放心,我已替你安排好了。黔州那边,有我安插的人照应你,不会让你去做挖河、筑路的苦役,会给你寻个清净地方养着,衣食无忧。”
他看着卢远道眼中重新燃起的希冀,继续抛出诱饵:“只要你在黔州安安分分待上几年,等二皇子将来登上大位,定会第一时间把你调回来,到时候封侯拜相也不是不可能。你是为了二皇子才遭此横祸的,他不会忘了你的功劳。”
这番话,先给了榔头,再递上甜枣,软硬兼施,拿捏得恰到好处。
果然,卢远道眼中的光愈发亮了,声音里带着劫后余生的激动:“多谢崔大人!多谢二皇子!我一定安分守己,一定等…… 等二皇子登基之日!”
“行了。”崔士良抬手打断他,“我该说的都说了,你好自为之。”
说完,他转身便走。
可第二日,流放的马车刚出京畿,卢远道就遇到了两个意料之外的人。
长公主和裴怀瑾。
两人一人一马,静立在官道中央。
李元昭穿一身红色骑装,腰束玉带,面无表情的看着他。
裴怀瑾则是月白色锦袍,面色沉静得跟在她身后。
两人后面跟着寥寥几名随从,显然是特意在此等候。
裴怀瑾先下了马,叫了他一声,“舅舅。”
裴怀瑾的母亲是卢远道的堂妹,所以按辈分,裴怀瑾得叫卢远道一声“舅舅。”
卢远道看着他,又瞥向一旁的李元昭,眉头几不可察地皱起。
若他今日只是一人前来送行,卢远道还觉得这外甥有几分人情,可……
这裴怀瑾,何时竟与这位长公主走得这般近了?
李元昭依旧坐在马上,对着卢远道遥遥一笑,“卢大人,不请我们上车叙个旧?”
卢远道眼神一沉,他和李元昭有何旧可叙?
这些年,他虽没在明面上同她为敌,但暗地里却受崔士良指使,没少给她使绊子。
难道,她如今是来落井下石报复?
还是说,想趁机从他口中套取崔士良的把柄,特意带着他这侄子来拉拢他?
他收回心思,侧身让开位置,“公主请。”
押送的狱卒见状,早已识趣地退到远处,给几人留出谈话的空间。
李元昭进了马车,卢远道立马跪地请安。
李元昭却没看他,目光扫过车厢里铺着的软垫、角落里叠好的厚毯,“看来崔相对卢大人还是颇为照顾,寻常囚车可没有这份体面。”
卢远道见她一句话就戳破了崔士良对他的关照,也就确认了她的来意。
看来果然是为了崔士良而来。
“殿下此行前来,定不是为了说些这些吧?”
他此刻觉得,自己对李元昭还有些价值,语气也硬气了几分。
李元昭轻笑一声,“没想到,卢大人倒是心甘情愿的替人顶罪,流放蛮荒还能对着仇人摇尾乞怜。这份‘心魄’,倒比寻常人强些。”
卢远道脸色骤变,却强装镇定,“殿下在说什么,我不明白。”
“崔士良昨日去看你,许了你不少好处吧?”李元昭挑眉,不理会他的装聋作哑,继续道,“是让你在黔州乖乖等着,等李元佑登基就召你回来,给你封侯拜相?”
卢远道浑身一震,脸色瞬间变得铁青。
他不明白,这些私密的谈话,她怎么会猜到?
这时,裴怀瑾在一旁适时开口,“舅舅,您觉得崔相会让您活着到黔州吗?这种过河拆桥的事,他做得还少吗?您忘了我叔父和郑大人了?我叔父刚判流放,出京路上便惨死了。”
他每说一句,卢远道的脸色就白一分,到最后几乎是面无人色,最终只喃喃道,“不可能,这不可能。”
裴怀瑾冷冷戳破,“这有什么不可能,对他而言,只有死人的嘴最牢靠。”
卢远道抬头看向二人,“你们究竟想说什么?”
李元昭微微一笑,“崔士良能给你的,我都能给,甚至比他更多。他让你在黔州等着,我却能让你明日就光明正大地回京城,官复原职。”
卢远道当然知道,长公主向来说一不二。
她既然开口了,就自然能办到。
可是,这当然也要付出代价。
让他背叛崔士良,转投到她名下,他做不到。
因为他打心底里觉得,长公主登不上那个位置。
他也是男子,圣上也是男子,这天下,哪个男子会将自己的家产给一个终将会嫁出去的女儿?
他抛弃二皇子跟着她,或许能得一时风光,往后却未必有好下场。
况且浸淫官场多年,他怎会看不出这些威逼利诱的话术,不过是借着崔士良让他害怕罢了。
他定了定神,拱手道:“殿下,感谢您的好意,但卢某是罪有应得,才落得如此境地,实在不敢再求殿下帮忙,殿下请回吧。”
李元昭脸上的笑意慢慢收住,话语里已没了半分耐心,“既如此,那便这样吧。”
裴怀瑾闻言,下意识攥紧了拳。
他太清楚李元昭的性子,这是动了杀心。
果然,李元昭缓缓开口,对裴怀瑾道,“杀了吧。”
裴怀瑾瞪大了双眼,“殿下?!”
他从未杀过人,更觉得此时杀了卢远道并不妥当,况且,他还是他名义上的舅舅。
卢远道更是大惊失色,连退数步撞在车壁上:“你敢!我虽被流放,但也曾是一朝尚书,杀了我,圣上不会轻饶你的!”
“怎么?你是不愿?还是不敢?”
李元昭却根本没理会卢远道的怒吼,只看向裴怀瑾,慢悠悠道,“你知道的,本宫向来只给人一次机会。”
说完,她不再管二人,转身便出了马车。
车厢里只剩下裴怀瑾和卢远道。
裴怀瑾看着手中的匕首,又看了看卢远道。
卢远道声音发颤,连忙劝道,“怀瑾,我可是你舅舅啊!你难道真要执迷不悟,跟长公主同流合污?你就没想过,二皇子登基后,崔相会放过你吗?”
裴怀瑾握着匕首的手紧了紧,语气坚定不移,“二皇子登不了基。”
“不可能!”卢远道厉声反驳,“她李元昭不过是个蹲着尿尿的女人!圣上岂会封一个女人为太子……”
话音未落,他突然低头,看着自己腹部插进的匕首,鲜血正顺着刃口汩汩涌出,眼中满是不可置信。
裴怀瑾倏得抽出匕首,看着卢远道倒下去的身体,平静的说道,“她会登基称帝。舅舅,你就在地下好好看着吧。”
马车外,李元昭望着裴怀瑾手中染血的匕首,露出了一抹微笑,“放出消息去,就说崔士良过河拆桥、杀人灭口。”
裴怀瑾垂眸,掩去眼底复杂的情绪,“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