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海盐务总管崔展颜奢靡无度、结交地方、克扣盐利、形同土皇帝的消息,如同阴云,沉沉压在了紫禁城的上空。
皇帝在御书房看着一封封密奏,脸色铁青。
他派崔展颜去青海,本就有眼不见为净的私心,却不想此人竟如此不堪,不仅未能整饬盐务,反而变本加厉,几成边陲一害。
更棘手的是,这些罪证一旦公之于众,按律当斩,甚至可能牵连家族。
皇帝的目光落在案头一份关于柔妃李鹂儿(追封为“懿柔皇贵妃”)身后哀荣的安排上,又想起那日在静怡轩,李鸳儿抱着孱弱的六皇子,眉宇间那份混合着哀伤与坚韧的独特风情,尤其是低眉垂目时,侧影与鹂儿竟有几分神似……自鹂儿难产薨逝后,他心中那份空落与思念,竟在看到她姐姐时,得到了些许微妙的填补。
他需要一个干净的李鸳儿,一个能名正言顺留在宫中、甚至将来或许可以更进一步的身份。
而不是一个罪臣之妻,一个可能因夫君恶行而遭人唾弃、甚至牵连子女的尴尬存在。
“不能公开。”皇帝合上密奏,对垂手侍立的心腹内监低语,“崔展颜必须死,但他的罪名,不能是贪墨枉法,更不能是意图不轨。”
心腹内监心领神会:“陛下的意思是……”
“边地不宁,盐务繁重,为国操劳,不幸殉职。”
皇帝缓缓道,“朕会加恩,追封褒奖,厚待其遗孀幼子。如此,崔李氏便是忠臣遗孀,功臣之后,带着皇子伴读,留在宫中,顺理成章。”
“奴才明白。只是……崔大人那边,如何让他‘殉职’得……恰到好处?”
皇帝眼中闪过一丝冷酷:“派个得力的人去青海,带上朕的手谕,也带上……该带的东西。让他自己选。
守家李总管当然明白皇上的心思了。他在皇上看李鸳儿眼神里就已经料到了会有这么一天。
接下来的事就不用皇上亲口说出来了。
是身败名裂,累及父母家族(虽崔家亦有其咎,但此刻需用作筹码),
让他的儿子们顶着罪臣之后的污名在宫中抬不起头;还是识趣些,给自己留个身后哀荣,也给妻儿留条干净的出路。”
不久后,一位带着特殊使命的钦差,秘密抵达了青海。
他没有大张旗鼓查案,而是直接来到了崔展颜那堪比王府的奢华府邸。
崔展颜起初还以为是京城嘉奖,待到钦差屏退左右,亮出皇帝密旨和几样关键罪证(恰到好处,足以致命,却未涉及最核心的盐引贪墨,以免牵连过广),
又轻描淡写地提及京城中他的“妻儿”如今在宫中如何被“妥善照料”,提及陛下对柔妃娘娘的追思与对崔家“可能”的牵连时,崔展颜的脸色瞬间惨白如纸。
他明白了。皇帝什么都知道了。
皇帝给了他一条“体面”的死路。
钦差最后留下一句话:“陛下念旧,顾念崔夫人与两位小公子不易。
崔大人是聪明人,当知如何取舍,方能不累及亲眷,保全家族颜面,也让……小公子们,将来能挺直腰杆做人。”
当夜,崔府书房内灯火通明,随后又骤然熄灭。
次日清晨,府中传出噩耗,崔大人因连日操劳盐务,旧疾复发,突发急症,于昨夜薨逝。
青海巡抚很快接到了“确切”消息,并“查明”崔大人是因前几日巡视盐场时,遭遇小股乱民流匪冲击,虽被护卫救回,但受了惊吓兼之劳累,引发急症。
巡抚一边“痛心疾首”地上报“崔展颜大人因公殉职”,一边迅速接管了盐务,并将崔府那些过于扎眼的摆设、姬妾悄然处理。
消息传回京师,皇帝在朝堂上露出沉痛之色,盛赞崔展颜“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为国操劳以致殉职边陲。
下旨追封崔展颜为“忠勤伯”,赏银抚恤,其妻李氏,敕封为一品诰命夫人(因其原本已有贵妻封号,此次擢升),
褒奖其“教子有方”特许其在宫中继续抚养照料六皇子及自家幼子。其子嗣,将来亦可得荫封。
圣旨传到静怡轩时,李鸳儿正领着嗣儿(崔承嗣)、恩哥儿(崔承恩)和乳母怀中的六皇子在庭前晒太阳。
宣旨太监尖锐的嗓音念出“忠勤伯”、“殉职”、“一品诰命夫人”等字眼时,她静静地跪在那里,脸上无悲无喜,只有一片近乎空茫的平静。
崔展颜死了。
死于“因公殉职”。
得了个好名声,还得了个伯爵追封。
她也成了更尊贵的一品诰命夫人,孩子们的父亲成了“忠臣”。
真是……天大的恩典,天大的讽刺。
她叩首谢恩,接过那明黄的圣旨和代表一品诰命的冠服。
指尖触及那冰凉的锦缎,她仿佛能感受到其下掩盖的血腥与算计。
皇帝的心思,她如何不懂?为她铺路,为孩子们洗净出身,也为他自己……将来可能的行为,提前扫清了最大的障碍。
他甚至不忘在追封的措辞中,强调她“教子有方”,将她和孩子更深地绑在“忠臣遗属”、“需要皇家照拂”的位置上。
鹂儿的死,崔展颜的死……这深宫内外,轻描淡写间,便是人命翻覆,身份更迭。
而她,在这旋涡中心,被一股无可抗拒的力量推动着,一步步走向那个早已设定好的位置。
嗣儿和恩哥儿尚且懵懂,只知父亲在很远的地方“为国尽忠”去世了,有些难过,但也接受了皇帝伯伯的赏赐和安慰。
只有李鸳儿自己知道,那个名义上的夫君,是以怎样的方式,永远消失在了遥远的青海。
她心中没有太多悲伤,只有一种沉重的寒意,以及对皇帝那深沉难测心机的更深敬畏。
李秀儿很快也过来了,姐妹二人摒退左右。
李秀儿低声道:“姐姐,这下……总算干净了。” 她眼中也有复杂之色,既为姐姐摆脱了桎梏松口气,也为这背后的冷酷感到心惊。
“是啊,干净了。”李鸳儿望着窗外,语气飘忽,“皇上的恩典,真是……周到。” 周到得让她无路可退,也无需再退。
她现在是一品诰命夫人,忠勤伯遗孀,抚养着皇子(六皇子)和两个年幼的儿子。身份尊贵,处境却更加微妙——一个年轻貌美的“未亡人”,长居深宫,深受皇恩。
皇帝偶尔会来静怡轩看看六皇子,问问孩子们的功课,态度温和关切。
他看她的目光,不再像最初那样带着明显的欣赏与侵略性,而是多了几分深沉难辨的东西,像是对鹂儿的追忆移情,又像是对她如今处境的某种掌控与期待。
有时他会看着她的侧影出神,仿佛在透过她,看着另一个逝去的影子。
李鸳儿谨守本分,恭敬而疏离。但她知道,那道无形的网,已经收得更紧。
皇帝替她扫清了一切障碍,给了她尊荣和“合理”留在宫中的理由。接下来,或许就等着她“感激涕零”,或者在某一个“合适”的时机,再向前迈出那一步。
她抚摸着那套一品诰命的冠服,上面绣着精致的翟鸟图案。
这身衣服,既是护身符,也是枷锁。
它将她抬到了一个更高的位置,也让她更清晰地暴露在所有人的目光之下,尤其是……皇后那冰冷审视的目光。
前路依然凶险,但筹码似乎也多了一些。她必须更加小心地,在这恩典与危机并存的钢丝上,走下去。
为了鹂儿留下的孩子,为了自己的骨肉,也为了……在那至高无上的帝王心中,争取一丝主动,而非永远做那颗被随意拨弄的棋子。
鹤顶红的毒性,似乎还弥漫在遥远的青海风中。而紫禁城里的诰命冠服,已悄然加身。新的棋局,在鲜血与荣光的交织下,再次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