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展颜踏入宫门的脚步,带着几分世家子弟惯有的从容,却也掩不住眼底深处那丝初次以“臣子兼贵亲”身份正式进入内廷的拘谨与隐隐亢奋。
朱红宫墙,琉璃瓦顶,往来肃静的宫人,无不昭示着此地与崔府截然不同的天家威仪。
他被引至一处邻近御花园的偏殿落脚,内务府安排得极为周到,一应起居用度甚至比他在崔府的主院还要精致几分。
只是这份“恩典”笼罩在无处不在的宫规与窥探目光下,总让人觉得少了份自在。
稍事安顿,便有太监来传,陛下在“澄心殿”设了家宴,为崔大人接风。
澄心殿内,灯火通明,却并不似大宴时那般奢华铺张。
御案上摆着几样精致的家常菜肴,帝后并坐,柔妃李鹂儿(因临近产期,只略坐片刻便告退了)、兰贵人李秀儿、崔夫人李鸳儿及嗣儿、承恩均在座,竟真是一副皇室小家庭聚会的模样。
他一眼便看到了端坐主位的那抹身影。与预想中威严刻板的中老年帝王不同……
御座上的男子看起来不过三十许岁,身姿挺拔,面容俊朗,眉宇间既有帝王雍容,又透着一种久居上位的自信与从容。
他并未穿繁复的朝服,只一袭宝蓝常服,玉冠束发,此刻正含笑与身旁的皇后说着什么,侧脸线条流畅,竟有几分世家公子般的风流气度。
(崔展颜内心):这……便是皇上?
竟如此年轻,且这般……平易近人?与他想象中严肃冷峻的天子截然不同。
若非那身气度与所处的御座,几乎要以为是一位出身极好的世家贵胄。
难怪……难怪鸳儿和鹂儿……他心中某个角落,那点一直不愿深想的疑虑,被眼前这位英俊皇帝的影像轻轻刺了一下。
皇帝此时也抬眼望来,目光如电,瞬间将崔展颜从头到脚扫视了一遍。
(皇帝内心):这便是崔展颜?
李鸳儿的丈夫,鹂儿和秀儿的姐夫。
果然生了一副好皮囊,面如冠玉,身形颀长,确实有让女人倾心的本钱。
只是……这双眼睛。
看似恭敬温顺,眼底深处却藏着机锋与算计,光芒闪烁不定,绝不是个心思简单之人。
看他行礼时姿态虽低,脊背却挺得笔直,带着一股不甘人下的倔傲。
呵,能在江南盐道那潭浑水里混得风生水起,果然是个有几百个心眼的角色。
难怪能拿捏住陶家父女,也难怪……他目光几不可察地掠过安静坐在一旁的李鸳儿,又迅速收回。
能娶到这样的女子,又生了那样一双出色的儿子(至少名义上),这崔展颜,倒也不是个完全的草包。
只是,这份精明与野心,用对了地方是能臣,用错了……便是祸根。
与此同时,崔展颜连忙跪倒叩首,
“今日是家宴,不拘那些虚礼。姐夫远来是客,快请坐。”一边说着一边起身虚扶起这位“姐夫”
一声“姐夫”,叫得崔展颜心头一跳,连忙躬身:“微臣不敢,陛下折煞微臣了。”
“欸,”皇帝摆手,示意他坐在李鸳儿身侧的席位,“今日只论家礼,不论君臣。
你与鸳夫人是夫妻,与鹂儿、秀儿是至亲,与朕,自然也是亲戚。叫一声姐夫,合情合理。”
皇后亦含笑点头,态度雍容和蔼。
李鸳儿垂眸静坐,替身边两个孩子布菜,仿佛对这场“家宴”的氛围并不意外。
李秀儿则巧笑嫣然,偶尔与皇帝低语两句,眼波流转间,已渐渐有了宠妃的气度。
崔展颜连忙收敛心神,躬身谢恩,依言在李鸳儿身侧的席位坐下。
近距离感受,更觉这位年轻帝王气度非凡,那看似和煦的笑容下,隐隐有种洞悉一切的了然,让他不敢有丝毫怠慢。
酒过三巡,气氛愈发松弛。皇帝似乎兴致颇高,与崔展颜聊起了朝堂之事,盐务自然是重中之重。
“……盐铁之利,关乎国本。尤其青海之地,盐湖星罗,品质上乘,乃我朝盐业命脉所在。
”皇帝抿了一口酒,语气转为感慨,“只是,天高皇帝远,朕虽坐拥四海,对此地亦是鞭长莫及。
历任盐务总管,或因路途险远而生怠惰,或因利益熏心而中饱私囊,总难得一真正忠心可靠、又能独当一面之才,替朕守住这盐业重地,厘清积弊,充盈国库。”
他目光转向崔展颜,带着审视,也带着一丝仿佛推心置腹的期许:“姐夫如今在江南盐道,历练已久,于盐务利弊,想必深有体会。
江南富庶,盐商关系盘根错节,固然需要手腕。然青海之地,更像一张白纸,若能以雷霆手腕,涤荡旧弊,建立新规,其功绩,当更胜在江南周旋十倍。”
皇帝顿了顿,放下酒杯,直视崔展颜:“不知姐夫……可有雄心壮志,愿为朕分忧,替朕去镇守青海盐道,总管一应事务?”
此言一出,席间顿时一静。
只见皇后头上的步摇轻轻一颤。发出轻微响声。
李鸳儿正夹着一箸笋尖要放入嗣儿碗中,闻言,手腕几不可察地一颤,笋尖险些掉落。她飞快地抬眼,瞥向皇帝,又迅速垂下,只觉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
青海?盐务总管?
听起来是委以重任,是莫大恩宠。可谁不知道,青海远在西北边陲,路途何止万里?
崇山峻岭,荒漠戈壁,车马难行,气候恶劣。这一去,路上便要耗去经年累月,且上任后若无重大事由或皇帝特旨,几乎不可能轻易回京。
这哪里是外放做官?这分明是……变相的流放!
是将崔展颜远远地支离京城,支离……她的身边!
皇帝这是……什么意思?
是因为察觉了什么?还是仅仅为了彻底掌控她这个“崔夫人”,而将她的“夫君”远远打发走?
她心中惊涛骇浪,面上却只能强作镇定,连呼吸都放轻了,耳朵却竖得尖尖的,等待崔展颜的反应。
与她同样心惊的,还有坐在皇帝身侧的李鹂儿(虽已告退片刻,此刻刚被宫女扶着回来坐下歇息)。
她扶着硕大的肚子,指尖冰凉。
青海?皇上竟然要将崔展颜派去那么远的地方?
看来皇帝这是要出手了
姐姐名义上还是崔展颜的妻子,若崔展颜去了青海,姐姐和孩子岂不是可以长期继续留在宫中了这……这岂不是将姐姐与崔家,彻底割裂开来?
而处于风暴中心的崔展颜,在最初的震惊之后,眼中却迅速闪过一抹亮光,紧接着是深深的思索,最后竟化为一种混杂着兴奋与野心的光芒。
青海盐道总管!
诚然,那地方遥远苦寒,离家万里。可正因天高皇帝远,一旦到任,手握盐业大权,在那片广袤的土地上,他几乎就是土皇帝!
再不用受京城诸多规矩束缚,不用看上司脸色,不用应付后宅那些烦人的女人和剪不断理还乱的家族关系!
盐利丰厚,油水充足,青海虽苦,但只要有权有钱,什么样的享受不能有?
何况……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腕间,徐济仁的话又浮上心头。
去了青海,远离京城是非,也远离了那些可能探究他隐秘的目光,未尝不是一种解脱。
至于李鸳儿和孩子……他飞快地瞥了一眼身旁垂首不语的女人和两个埋头吃饭的孩子。孩子留在宫中伴读,前程似锦,有贵妃照拂,比跟着他去苦寒之地强。
李鸳儿……她若能留在宫中,或许……他心中那点关于绿帽子的疑云与屈辱,此刻在巨大的利益诱惑和逃离现状的渴望面前,竟奇异地被压了下去。
甚至隐隐觉得,这样也好,彼此都“自由”些。
“承蒙陛下信重!”崔展颜离席,郑重跪拜,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青海盐务关乎国计民生,臣虽不才,愿肝脑涂地,为陛下分忧,替朝廷守好盐业命脉!
纵使千里跋涉,山川险阻,臣亦万死不辞!”
他答应得如此干脆,甚至带着迫不及待的欣喜。
皇帝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亲自起身将他扶起:“好!姐夫果然忠勇可嘉!朕没有看错人!此事便这么定了。
具体事宜,朕会让吏部和户部与你详谈。
路途遥远,一应准备务必周全,朕会派一队精锐侍卫护送你上任。”
“谢陛下隆恩!”崔展颜再次叩首,只觉得眼前豁然开朗,一片锦绣前程在望。
李鸳儿怔怔地看着崔展颜因兴奋而微微发红的脸,又看看皇帝那深不可测的笑容,心中一片冰凉。
她明白了,崔展颜只看到了“土皇帝”的权势与自由,却未看透帝王此举更深层的用意——分离,掌控,或许还有……清除障碍。
而皇帝,则借着这杯“家宴”酒,这声“姐夫”,轻描淡写地,便将她的“夫君”,她名义上最大的牵绊与隐患,推向了万里之遥的苦寒边地。
从此,宫墙内外,她与崔展颜,恐再难有真正的交集。
而她李鸳儿,与两个孩子,便更深地,被绑在了这九重宫阙之中,绑在了帝王那难以捉摸的意志之下。
家宴继续,言笑晏晏。
皇帝兴致颇高,频频举杯。
皇后假借一杯酒下肚,有些醉意,提前离开。
崔展颜踌躇满志,应对自如。
李鹂儿心中忐忑,强颜欢笑。
李秀儿娇声软语,试图吸引皇帝注意。
只有李鸳儿,安静地坐在那里,仿佛一尊没有灵魂的玉像。
她看着殿中虚假的和乐,看着即将远行的“夫君”,看着高深莫测的帝王,只觉得这满殿辉煌灯火,都照不亮她心底骤然弥漫开来的、无边无际的寒意与迷茫。
青海的风,似乎已经带着沙砾与冰霜的气息,吹进了这温暖的殿宇。
而她的前路,在这旨意下达的瞬间,再次变得扑朔迷离,吉凶难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