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马加鞭,日夜兼程。陶百万在收到崔府加急信件的第三日傍晚,便风尘仆仆地赶到了崔府。他甚至来不及洗漱更衣,直接要求见崔老爷和崔展颜。
此时的陶春彩已被严密禁足在自己的碧纱橱内,门外有粗使婆子看守,形同囚犯。她挺着硕大的肚子,距离预估产期已不足一月,连日来的惊吓、冤屈和恐惧让她憔悴不堪,精神几近崩溃。
陶百万被允许与女儿短暂相见。一进门,看到女儿苍白浮肿的脸和哭肿的双眼,这位江南巨贾的心如同被刀绞一般。
“爹——!”陶春彩见到父亲,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扑进他怀里放声大哭,语无伦次地哭喊:“爹!冤枉!女儿是冤枉的!真的不是我做的!自从上次您教导女儿之后,女儿一直谨言慎行,怎会再做这等蠢事!是他们!是他们合起伙来要害我!要害死您的外孙啊!”
她不提上次还好,一提上次,陶百万脑中如同电光石火,那日女儿献宝般给他看、又被他亲手烧毁的绸帕上的内容——那一笔笔崔展颜收受的贿赂,时间、人物、数目……他这过目不忘的商人头脑,此刻清晰地回忆了起来,分毫不差!
他心中巨震,但面上不动声色,用力扶住女儿颤抖的肩膀,声音沉痛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彩儿,别怕!有爹在!只要爹还有一口气在,就绝不容许任何人欺辱我的女儿!”
他盯着女儿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问:“你看着爹的眼睛,告诉爹,那针,当真不是你放的?”
陶春彩猛地抬起头,泪眼婆娑,眼神里却是一片被冤枉的赤红和绝望的真诚:
“爹!我发誓!若那针是我陶春彩放的,叫我天打雷劈,叫我腹中孩儿不得好死!”她发下了最毒的誓言。
陶百万紧紧攥住了拳头,骨节泛白。他信了。
不是因为他盲目溺爱,而是因为他了解女儿,她或许蠢,或许跋扈,但在这种触及根本、后果如此严重的事情上,尤其是在自己再三告诫之后,她没那个胆子,也没必要再去冒险。
“好!爹信你!”陶百万斩钉截铁,“既然你是冤枉的,那爹就是拼尽家财,豁出这条老命,也定要还你一个清白!
绝不会让崔家如此欺辱于你!一切,有爹为你做主!”
安抚好情绪激动的女儿,陶百万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衣袍,脸上恢复了江南巨贾的沉稳与威严,只是那眼底深处,已燃起了破釜沉舟的烈焰。
他转身,大步朝着崔府正堂走去。
正堂之内,灯火通明。
崔老爷、崔老夫人端坐上首,崔展颜侍立一旁,李鸳儿则坐在下首,低眉顺眼。
府门外站着有头有脸的管事、嬷嬷也都在场,气氛肃杀。
陶百万无视那几十道或审视、或鄙夷、或担忧的目光,腰板挺得笔直,如同雪中青松。
他目光扫过在场众人,最后定格在崔老爷脸上,声音洪亮,带着不容置疑的底气:
“崔亲家,此事,我女儿陶春彩,一万个是冤枉的!”
崔老爷本就憋着火,闻言立刻拍案而起:
“陶百万!铁证如山!那针就是你陶家御用之物!你还敢在此狡辩?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女!不知悔改!”
陶百万毫不退缩,冷笑道:“铁证?敢问崔亲家,这断针,可有直接证据证明是我女儿亲手所藏?
这针确是我陶家所有不假,但御赐之物,管理再严,也难免有疏忽!绣娘劳作,针断损了,收集起来未及时销毁,被有心人偷拿一两根,有何不可能?
工匠打造时产生的残次品流传出去,又有什么稀奇?单凭这针出自陶家,就断定是我女儿所为,这岂不是草菅人命,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你……你强词夺理!”崔老爷气得胡子发抖,“没有像你这般惯纵子女的!如今她酿下大错,险些害我崔家血脉,你还如此包庇巧辩!你这等亲家,不要也罢!”
“不要也罢?”陶百万眼中寒光一闪,“我看是你们崔家门槛太高,我陶家高攀不起!”
两个年过半百的老爷子如同斗鸡般争得面红耳赤,眼看就要从口角升级到肢体冲突,崔展颜见状不妙,连忙上前劝架:
“岳父大人,父亲,息怒,息怒!有事好商量,何必动气?我们都是体面人家……”
他不劝还好,一劝更是点燃了陶百万的怒火。陶百万猛地转向崔展颜,指着他鼻子破口大骂,积压的愤怒与对女儿的心疼让他口不择言:
“体面?我呸!就凭你这不成器的东西!靠着我们陶家的银子铺路才混上个官职,如今倒摆起官威了!
竟然为了一个下三滥家出来的陪床丫头,如此作践我明媒正娶、八抬大轿抬进来的女儿!
我女儿是正经的大家闺秀!如今还怀着你的嫡子!
你们竟如此对她!你们崔家的体面就是宠妾灭妻,残害嫡孙吗?!”
这话骂得极其难听,更是直接辱及了李鸳儿和宫中的柔贵妃!
崔展颜脸色瞬间惨白,崔老爷和老夫人也是又惊又怒,这话若是传出去,崔家还要不要做人了!
“陶百万!你放肆!”崔老爷怒吼。
“我放肆?”陶百万已然豁出去了,他环顾四周,见除了崔家核心几人和他并无外人,伺候的丫鬟婆子都守在厅外,门也关着。
他深吸一口气,强压下翻涌的气血,对崔老爷和崔展颜冷冷道:“让其他人都退下吧,我有几句‘体己话’,要单独跟崔亲家和贤婿说道说道。”
他目光如刀,扫过崔展颜:“若我说完,你们还执意要休妻弃子,那我二话不说,立刻带着我女儿走!绝不再踏足你崔府半步!”
崔老爷与崔展颜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惊疑不定。
崔老爷挥了挥手,示意厅内其他管事嬷嬷都退下。李鸳儿也识趣地起身,担忧地看了崔展颜一眼,默默退了出去。
转眼间,正堂内只剩下崔老爷、崔老夫人、崔展颜和陶百万四人。
几人移步到旁边僻静的小书房。门刚一关上,陶百万不再废话,直接盯着崔展颜,如同报账一般,清晰而冰冷地吐出一连串话语:
“景泰十七年,腊月初八,收扬州盐商王德海‘冰敬’,雪花纹银五千两。”
“景泰十八年,二月二,收两淮盐运使李文远门房‘炭敬’,前朝青花玉壶春瓶一对,市价不低于八千两。”
“景泰十八年,端午,收浙江海商赵四海‘节敬’,东珠十颗,珊瑚树一株,折银一万两千两。”
“景泰十八年,七月十五,受江宁织造……”
他每报出一笔,崔展颜的脸色就白一分,冷汗瞬间湿透了后背的衣衫。崔老爷起初还想呵斥,待听到后面,已是面无人色,几乎要冲上去捂住陶百万的嘴!
这些……这些他怎么会知道得如此详细?!连时间和具体物件都分毫不差!这简直就像他亲眼见过那本要命的账册一样!
陶百万报出五六笔后,停了下来,看着面前面如死灰的崔家父子,脸上露出一抹近乎残忍的冷笑:“崔大人,崔亲家,还需要我继续往下说吗?”
他向前一步,逼视着崔展颜,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如锤,敲在崔家父子的心上:
“贤婿,你这江南道盐铁转运司监察副使的职位,是我陶百万散尽家财,赔尽笑脸,才为你谋来的。
不错,你若事发,我陶家也难逃干系。但如今,我的女儿被你们逼到这般田地,她若活不下去,我这把老骨头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他眼中闪过一丝疯狂的决绝:“今天,你们若不给老夫一个满意的交代,不还我女儿一个清白……老夫立刻就将这些账目,原原本本,一字不差,上报朝廷!
咱们就拼个鱼死网破!我倒要看看,是你崔家的官帽硬,还是我陶百万的骨头硬!看看你这刚刚起步的仕途,还经不经得起这般风浪!”
书房内死一般的寂静。崔展颜双腿发软,几乎站立不住。崔老爷捂着胸口,大口喘着气,看向陶百万的眼神充满了惊惧。
“亲……亲家……息怒!万万不可!”崔老爷第一个反应过来,连忙换上笑脸,上前拉住陶百万的手臂,语气充满了安抚与惶恐,
“是……是我们一时糊涂!查证不清,委屈了春彩!此事……此事定有蹊跷!我们定会查个水落石出,给亲家你一个满意的交代!”
崔展颜也反应过来,抹了一把额头的冷汗,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岳……岳父大人息怒!是小婿无能,未能护住春彩,让她受委屈了!
此事……此事我们从长计议,从长计议!断不会让春彩蒙受不白之冤!”
看着前倨后恭、瞬间变脸的崔家父子,陶百万心中冷笑连连,面上却依旧冰冷:“哼!希望你们说到做到!
我女儿和她腹中的孩子若再有半点差池,我陶百万说到做到!”
他甩袖转身,留下心惊肉跳的崔家父子和一片狼藉的局势。
威胁暂时解除了,陶春彩的休妻危机看似度过了。
但崔家父子惊魂未定之余,那难以宣泄的怒火和憋屈,那需要安抚的、掌握着他们生死把柄的陶家,以及那个引发了这一切的、看似无辜的受害者李鸳儿……崔家会如何“妥善”处理?这场风暴,最终又会将牺牲的矛头,指向何人?
栖梧院中的李鸳儿,尚且不知,一场针对她的、来自夫家权衡之下的风暴,正在悄然酝酿。
她本以为稳操胜券的局,因陶百万这不顾一切的“鱼死网破”,出现了致命的变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