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将至,桂子飘香,金风送爽。这也正是江南蟹肥膏满的黄金时节。
崔府上下洋溢着节日的喜庆,而刚刚归家的老爷崔弘文,
为了冲淡前几日“道士闹剧”的乌烟瘴气,
特意吩咐今年中秋家宴要办得热闹些,并将操办之事,
交给了刚刚因受污蔑而显得“委屈”的李鸳儿。
“鸳儿,这次家宴便由你来张罗吧。不必过于奢华,
但求温馨和睦,一家人团团圆圆便好。”崔老爷语气温和,带着一丝补偿的意味。
李鸳儿恭顺地垂下眼帘,掩去眸底深处翻涌的冰冷暗流,
声音轻柔而带着恰到好处的感激:“是,老爷。妾身定当尽力,不负老爷信任。”
她心中冷笑,团圆?和睦?这家人何时给过她真正的团圆与和睦?
既然你们要“团圆”,我便送你们一场永生难忘的“谢宴”!
她早已成竹在胸。借口正是这应季的螃蟹!
“老爷,如今正值蟹肥时节,不若今年家宴便以蟹为主题?‘蟹’与‘谢’同音,
妾身也想借此机会,办一场‘谢宴’,感谢老爷明察秋毫,为妾身主持公道;感谢老夫人平日的照拂;
感谢三少爷给予妾身容身之所,让妾身得以从微末丫鬟成为姨娘,成为母亲……妾身,感激不尽。
”她说着违心的话语,脸上却是一片真挚的感恩戴德,任谁看了,都会觉得她是个知恩图报、温良贤淑的女子。
崔老爷闻言,颇为动容,捋须点头:“难为你有这份心,甚好,便依你。”
于是,揽月轩的小厨房,连着几夜都亮着灯。
李鸳儿以“要亲手挑选最肥美的螃蟹,确保家宴品质”为由,
几乎泡在了厨房。下人们只当她是为了讨好老爷和少爷,愈发卖力,却不知她真正的目的。
她在堆积如山的螃蟹中,仔细分辨着公母。公蟹那丰腴半透明的蟹膏,在烛光下闪烁着诱人的光泽,
却是她眼中最锋利的刀刃。她屏退旁人,借口需要静心熬制秘制蟹油提鲜,独自守在小灶前。
将精心剔出的、大量公蟹的蟹膏放入干净的铜锅里,用文火慢慢熬炼。油脂渐渐渗出,汇聚成小半碗色泽金黄、
香气极其浓郁醇厚的蟹油。她小心翼翼地将这碗凝聚了“极寒”精华的油封存好,藏匿起来。这,将是她后续计划的关键。
中秋之夜,皓月当空,银辉洒满崔府。
花厅里,灯火通明,笑语喧哗。巨大的圆桌上,琳琅满目,几乎成了螃蟹的盛宴!
清蒸大闸蟹只只饱满,红亮诱人;醇厚鲜美的甲鱼汤冒着热气;金黄酥脆的蟹黄酥层层起酥,
香气扑鼻;还有蟹粉豆腐、醉蟹、蟹肉羹、蟹肉小笼包……
各式以蟹和甲鱼为主角或辅料的菜肴,将“蟹宴”的主题发挥得淋漓尽致。浓郁的鲜香弥漫在整个花厅,
勾得人食指大动。
“哎呀,真是丰盛!鸳儿有心了!”崔老爷看着满桌佳肴,满意地点点头。
崔展颜也有些意外地看着李鸳儿,觉得她今日格外明艳动人,
且如此大度懂事,
心中那因之前改名和疑心而产生的一丝芥蒂,似乎也消散了些许。
李鸳儿起身,举杯(以茶代酒),
声音柔美,说着早已准备好的、字字诛心的“谢词”:“妾身借此良辰美景,敬老爷、老夫人、三少爷、大奶奶,各位姐姐一杯。
感谢老爷主持公道,恩同再造;感谢老夫人慈爱照拂;
感谢三少爷给予鸳儿安身立命之所,让鸳儿得以体会为人母的喜悦;
也感谢大奶奶和各位姐姐平日的‘关照’……鸳儿出身微贱,得蒙不弃,唯有尽心尽力,愿崔家阖府安康,子嗣绵延!”
她将“关照”二字咬得微重,眼底深处冰封一片。
众人皆举杯应和,气氛看似一片和谐。
宴席开始,李鸳儿便率先向那些蟹类菜肴“发起进攻”。
她动作优雅,却吃得毫不顾忌,尤其是那公蟹的蟹膏,
她舀了满满一勺,送入檀口,细细品味,仿佛在享受无上美味。
她知道,所有人的目光,或多或少都落在她这个孕妇身上。
果然,年迈的老夫人看着她和同样怀着身孕的陶春彩,
犹豫了一下,还是按照老一辈口口相传的经验提醒道:
“鸳儿,春彩,这螃蟹、甲鱼之物,性属大寒,老身听说……孕妇似乎不宜多食,你们……还是浅尝辄止为好。”
陶春彩看着那油亮诱人的蟹黄,早已馋虫大动,又见李鸳儿吃得那般香甜,
毫无顾忌,心中那点疑虑顿时被打消了大半。她心想:这贱婢自己也怀着孩子,
她都敢这么吃,定然是无碍的!定是那些老婆子们好东西舍不得给女人吃,
编出的瞎话!再说,就这么一顿,能有多大妨碍?
于是,她笑着对老夫人道:“祖母多虑了,您看李妹妹不也吃得香吗?
想必是无碍的。这般肥美的螃蟹,一年也就这十几天,错过了岂不可惜?
孙媳就吃一点点,不碍事的。”说着,也迫不及待地拿起一只肥蟹,熟练地拆解起来,蟹膏蟹肉,吃得比李鸳儿还要欢快。
李鸳儿心中冷笑,面上却附和道:“老夫人放心,妾身问过相熟的老嬷嬷,都说偶尔吃一次,不碍事的。
这螃蟹营养丰富,或许胎儿也能跟着补一补呢。”她这话,更是给陶春彩吃了一颗定心丸。
崔展颜见两人都如此说,也便不再在意,反而觉得李鸳儿识大体,
懂得调节气氛,笑着对老夫人道:“祖母,她们既然想吃,便让她们吃些吧,难得高兴。”
这一晚,李鸳儿和陶春彩都“大快朵颐”。李鸳儿是带着决绝的冰冷,
将自己和腹中胎儿一同献祭;而陶春彩,则是沉浸在美味与“李鸳儿吃了没事”的侥幸中,
浑然不觉自己正一步步踏入死亡的陷阱。
当晚,陶春彩只觉得胎动异常频繁剧烈,心下有些不安,但隔了一夜,
似乎又平息下来,她便彻底放了心,甚至暗自嘲笑那些“谣言”:看吧,果然没事!定是胎儿也跟着吸收了营养,兴奋着呢!
之前不动才吓人,现在动得欢实才好!
没过两日,李鸳儿又“惊喜”地宣布,她娘家母亲知道她爱吃蟹,
特意从自家稻田里捞了不少又肥又美的送了过来。于是,接下来的几日,
崔府的餐桌上,螃蟹再度成了常客。李鸳儿依旧“以身作则”,吃得坦然。
陶春彩见她无事,更是放开怀抱,生怕吃少了亏待了自己和“嫡子”。
她们都不知道,在这看似“滋补”的盛宴背后,李鸳儿每日借着“挑选”、“帮忙”的名义,
在厨房里积攒的公蟹蟹油,已经足够进行下一步了。
而崔展颜,看着李鸳儿不仅“不计前嫌”地张罗家宴,还“大方”地与正妻分享美食,心中那点内疚愈发明显,偶尔看向李鸳儿的目光,
也带上了几分难得的温和与赞赏,甚至私下对心腹小厮感叹:
“鸳儿如今,真是越发大度懂事了,之前……倒是我有些对不住她。能得此贤妾,亦是幸事。”
他全然不知,他口中“贤妾”、“宝贝”,早已将他和他的子嗣前程,
都视作了与自己一同焚毁的祭品。那每日送到他书房,
看似关怀备至的“安神羹”,即将加入新的“佐料”;那即将到来的、由李鸳儿“主动示好”、
邀请众人品尝的“蟹黄酥”,也将成为这场死亡宴席上,最致命的点心。
中秋的月光清冷地照耀着崔府,一场由感恩伪装、以肥蟹为刃的绝杀,正悄然拉开最后的帷幕。
蟹宴(下)· 掺油
中秋蟹宴的“成功”,让李鸳儿在崔府后宅的处境似乎微妙地好转了些许。
(其主要原因还是老爷在家一直没有赴京,所以家里人都为之惧怕。表面上的和谐,看上去波澜不惊。)
至少,在崔展颜和不明就里的下人眼中,她是个懂事、大度、甚至有些“以德报怨”的贤惠姨娘。
而这层伪装,正是她下一步计划最好的掩护。
蟹宴之后,
李鸳儿的“主动示好”并未停止,
反而更加周密。
她深知,要让人放下戒心,
最好的方法就是将自己也置于同一境地。
每日傍晚,书房送羹的惯例依旧。
只是,如今李鸳儿不再是只端一碗。她会让冬梅提着一个精致的食盒,里面放着一个不小的青瓷汤盅,亲自前往书房。
“三少爷,”她盈盈一拜,声音柔婉,“秋日天干,妾身熬了安神羹,用的是新学的方子,
加了些安神补气的药材,味道与往日不同,您尝尝可还入口?”
她边说,边打开食盒,端出那个汤盅,又取出几只小巧的白玉碗。
当着崔展颜,以及时常也在书房的其他幕僚或兄弟的面,
她亲自执起汤勺,将那色泽浓郁、香气扑鼻的羹汤,从大汤盅里,一勺一勺,均匀地分到几个小碗中。
首先,她将第一碗恭敬地放到崔展颜面前。
接着,她又盛了一碗,放在自己面前,抬眼看向崔展颜
唇角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略带俏皮的羞赧:“妾身自己也贪嘴,带了一份,陪着三少爷一同用些,三少爷不会觉得妾身奢侈吧?”
然后,她看向一旁或许存在的其他人,温言道:“若几位不嫌弃,也请一同尝尝,暖暖身子。”
最后,她甚至会多盛出一两碗,
对崔展颜道:“大奶奶和林姐姐近日也操劳,妾身想着,若是方便,
也让她们尝尝鲜?若是大家都喜欢,妾身明日再多熬些便是。”
这一番举动,行云流水,坦荡无比。当着所有人的面分食,
首先就杜绝了任何人怀疑羹汤有问题的可能——她自己也吃,
难道还会害自己不成?而且,她考虑周全,连其他女眷都顾及到了,更显得她心地纯良,不藏私心。
崔展颜看着她这般做派,心中那点因之前事情而产生的愧疚,
几乎化为了实质的怜爱。他接过羹汤,看着李鸳儿也姿态优雅地小口品尝着自己碗里的,
只觉得满心熨帖,哪里还会有半分怀疑?
“怎会觉得奢侈?你有心了。”
他语气温和,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纵容,
随即也将自己碗中的羹汤喝得干干净净。
那加入了双重“料”的羹汤,因其蟹油带来的异常鲜香,反而让他觉得是李鸳儿手艺精进的证明。
与此同时,李鸳儿对陶春彩和林婉儿的“攻势”也未曾放松。
她依旧以“秋日赏菊,姐妹同乐”为由,邀请她们品尝蟹黄酥,并且每次都是自己率先食用,吃得津津有味。
陶春彩见她如此“坦荡”,连安神羹都当着三少爷的面分食,
心中那最后一丝疑虑也烟消云散,彻底放下了戒心,对着那些美味却暗藏杀机的点心,再无顾忌。
林婉儿虽心思深沉,但在李鸳儿这无懈可击的“以身作则”面前,
也挑不出任何错处,只能将其归咎于李鸳儿为了固宠而刻意讨好,虽不以为然,却也渐渐放松了警惕。
日子一天天过去,在李鸳儿“无私分享”和“亲身试毒”的双重保险下,
陶春彩几乎每日都会摄入大量寒性食物,而崔展颜的那碗特制安神羹也雷打不动。
渐渐地,陶春彩开始感到身体异样。沉重、腰酸、小腹隐痛,
最让她恐惧的是,腹中胎动变得迟钝而微弱。
恐慌如同毒蛇缠绕上她的心脏,她却只能强颜欢笑,不敢声张,更不敢请大夫,生怕那层遮羞布被揭开,露出底下不堪的真相。
而李鸳儿自己,同样清晰地感受着身体的变化。
小腹传来的不适,以及那种与孕育生命截然相反的、隐隐的剥离感,都在提醒她,计划正在生效。
她独自一人时,会轻轻抚摸着肚子,眼神复杂,有痛楚,有决绝,却唯独没有了最初的彷徨。
“孩子……”她低语,声音轻得如同叹息,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悲凉和冰冷,“对不起……
是娘利用了您……这个家肮脏不堪,不配拥有你……
娘很快会送你离开,去投胎到一个干干净净的好人家,再莫要……再莫要回到这吃人的地方来……”
她的指尖微微颤抖,但眼神却如同淬了寒冰的利刃,没有丝毫动摇。
她不会去陪这个未出世的孩子死,她还有四儿要保护。这个孩子的“牺牲”,
是为了换取四儿和她自己未来的生路,是为了让那些践踏她们母子的人,付出最惨痛的代价!
秋意浓重,霜寒露冷。
崔府后宅这片看似被“和睦”笼罩的假象之下,李鸳儿点燃的复仇之火,正以自身骨血为燃料,越烧越旺,静待着将那虚伪的繁华,彻底焚毁的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