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秀儿的动作很快。不出三日,她便通过自己在宫中经营的人脉,将“皇后格外关心静怡轩,连洒扫宫女都细细查问”的消息,辗转递到了御前。
乾清宫里,皇帝看着梁九功呈上的一枚不起眼的青玉扳指——那是李秀儿托人送来的“凭证”,扳指内侧刻着一个极小的“静”字,原是静怡轩库房里登记在册的物件,不知怎的流落到了坤宁宫一个低等太监手里。
皇帝把玩着扳指,脸上没什么表情,只问了一句:“坤宁宫的人,问静怡轩宫女什么了?”
梁九功躬着身,小心翼翼道:“回万岁爷,问的都是些琐碎事,比如崔夫人平日几时起、几时歇,两位小少爷和六皇子饮食如何,跟前伺候的都是哪些人……哦,还特意问了除夕那晚,崔夫人是何时回的静怡轩。”
皇帝手指一顿,扳指在掌心硌了一下。
“除夕那晚……”他低声重复,抬眼看向梁九功,“朕去缀霞宫的事,知道的人多吗?”
梁九功头皮一紧:“回万岁爷,您那日是临时起意,没让仪仗跟着,身边只有两个贴身侍卫和奴才。
侍卫在外头守着,奴才……奴才一直在廊下,并未进去。”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不过,缀霞宫虽然冷清,到底是在宫里,人来人往的……若是有人存心留意,怕也瞒不住。”
皇帝沉默片刻,将扳指丢回给梁九功:“赏你了。”
梁九功忙接住,心中却是一沉。皇上这态度,分明是不悦了。
“传朕口谕,”皇帝的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平淡,“皇后掌管六宫,事务繁杂,甚是辛劳。着内务府将新进贡的东珠挑一斛,送去坤宁宫,给皇后镶冠用。再告诉皇后,如今天寒,六皇子与崔夫人所出幼子皆年幼体弱,静怡轩一应事宜,自有太医与嬷嬷们操心,就不必劳动皇后费神了。”
梁九功心中暗叹,皇上这是明褒暗贬,敲打皇后手伸得太长了。他连忙应下:“嗻,奴才这就去办。”
消息传到坤宁宫时,皇后正在对镜试戴新年新制的点翠凤钗。听完太监战战兢兢转述的口谕,又看着那斛光华璀璨的东珠,她脸上那雍容得体的笑容,一丝未变。
“皇上体恤,本宫心领了。”她语气温和,甚至带着几分欣慰,“原也是本宫考虑不周,总想着崔夫人年轻守寡,又带着几个孩子,怕下头人伺候不尽心。既然皇上发话了,那本宫也就放心了。”
她示意贴身宫女收下东珠,又赏了传话太监一个荷包,待人退下后,殿内只剩下心腹嬷嬷。
皇后抬手,缓缓取下那支点翠凤钗,放在妆台上,发出一声轻微的磕碰声。
“好一个李鸳儿。”她看着镜中自己依旧美丽却隐隐透出厉色的脸,语气依旧平稳,眼神却冷了下来,“本宫倒是小瞧了她。”
那嬷嬷低声道:“娘娘,皇上这般回护,怕是……”
“怕是什么?”皇后打断她,唇角甚至勾起一丝弧度,“皇上不过是念着柔妃的情分,又可怜她新寡,多看顾几分罢了。本宫身为中宫,难道连过问一句妃嫔皇子起居的资格都没有了?皇上这是体谅本宫辛劳,让本宫少操些心。”
她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外面又开始飘起的细雪。
“不过,既然皇上开了口,静怡轩那边,咱们就暂且‘少操些心’。”她转身,目光落在妆台上那斛东珠上,“这珠子成色不错,拿去,给贤妃打副耳坠子。告诉她,近来天冷,无事多在宫里歇着,少听些有的没的。”
“是。”嬷嬷会意,这是让贤妃那边也暂时收敛。
“还有,”皇后沉吟片刻,“去查查,兰贵人最近,都跟哪些人来往。”
“娘娘怀疑是兰贵人……”
“不是怀疑。”皇后淡淡道,“是确定。李氏姐妹,倒是团结得很。”
嬷嬷领命退下。
皇后独自站在窗前,指尖无意识地划过冰冷的窗棂。雪越下越密,将远处的宫殿覆盖成一片模糊的纯白。
李鸳儿……忠勤伯遗孀,一品诰命,抚养着皇子。
身份尊贵,却也尴尬。年轻,貌美,守着寡,偏偏又得了皇帝几分特别的关注。
这样的女人,就像这雪地里忽然探出的一枝红梅,扎眼,且带着不确定的危险。
硬折了,怕伤手,也怕惹皇帝不快。
任由她长?谁知道这枝梅,会不会蔓延成一片撼动根基的藤蔓?
皇后轻轻呼出一口气,白雾在冰冷的玻璃上凝成一小片水痕。
不急。来日方长。
她有的是耐心,也有的是法子。在这深宫里,最不缺的,就是时间和……意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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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怡轩里,李鸳儿也收到了皇帝口谕的内容。
素心转述时,脸上带着掩不住的喜色:“夫人,皇上这是明摆着回护您呢!皇后娘娘那边,想必不敢再轻易伸手了。”
李鸳儿正在给六皇子喂一小勺温热的梨膏,闻言动作未停,只轻轻“嗯”了一声。
皇上的回护,在意料之中,但也仅此而已。这并不意味着危机解除,恰恰相反,这等于将她推到了更显眼的位置,也让她与皇后之间那层薄薄的窗户纸,被彻底捅破。
从今往后,她就是皇后明面上的“对手”了。
“外院那个洒扫宫女,”她喂完梨膏,用手帕替孩子擦了擦嘴角,问道,“这两日有什么动静?”
“安分得很,除了干活,不怎么跟人说话。倒是贤妃宫里的那个掌事宫女,昨日又‘偶然’在御膳房附近遇着她,塞了包点心给她。”素心低声道,“奴婢按您的吩咐,只当没看见。”
李鸳儿点点头:“继续盯着,但不必打草惊蛇。”棋子既然埋下了,总有要用到的时候。
正说着,外头有小太监通报:“夫人,兰贵人来了。”
李秀儿裹着一身雪白的狐裘进来,带进一股寒气,脸上却带着笑:“姐姐,外头雪下得可大了!御花园的梅花开得正好,我瞧着有几枝绿萼梅,稀罕得很,想着姐姐定然喜欢,就折了两枝来。”
她身后的宫女捧着个细颈白瓷瓶,里面插着两枝梅花,花苞半开,嫩黄的花萼衬着洁白的花瓣,清冷幽香,确实别致。
李鸳儿接过花瓶,放在窗下的案几上,梅香顿时在暖阁里弥漫开来。
“难为你有心了。”她拉着妹妹坐下,示意素心去端热茶。
李秀儿搓了搓有些冻红的手,凑近炭盆,低声道:“姐姐,皇上那口谕,你知道了?皇后那边,怕是记恨上咱们了。”
“意料之中。”李鸳儿神色平静,“皇上越回护,皇后越忌惮。咱们日后行事,更要加倍小心。”
“我知道。”李秀儿点点头,眼神却有些发亮,“可是姐姐,皇上肯为你出头,这总归是好事。说明皇上心里,是有你的位置的。”
李鸳儿看了妹妹一眼,没接这话,只问:“让你查的事,有眉目了吗?”
李秀儿正色道:“除了贤妃,德妃宫里一个管花草的嬷嬷,前几日也跟咱们宫里一个负责浆洗的婆子套过近乎,赏了她一对银镯子。还有……长春宫端嫔那边,似乎也对静怡轩有些留意,但做得隐蔽,暂时抓不到把柄。”
德妃育有大公主,素来与皇后不算亲近,但也不敌对,是个明哲保身的主儿。端嫔家世不俗,性子清高,很少掺和后宫争斗。
看来,盯着静怡轩的,不止皇后一党。皇帝对她那份若有似无的特别,已经引起了多方注意。
树欲静而风不止。
“姐姐,咱们现在该怎么办?”李秀儿有些忧心。
李鸳儿望着窗外愈加密集的雪花,和案几上那两枝清雅傲雪的绿萼梅,缓缓道:“以静制动,谨言慎行。皇上既然开了口让皇后‘少操心’,短期内,明面上的刁难应该会少些。咱们只管照顾好孩子,做好自己的本分。”
她顿了顿,补充道:“尤其是你,秀儿。三皇子养在你名下,不知多少人眼红。你要加倍仔细,吃穿用度,样样留心,绝不能让三皇子出半点差池。”
李秀儿郑重点头:“姐姐放心,我省得。”
姐妹俩又说了一会儿话,李秀儿见天色不早,便起身告辞。
送走妹妹,李鸳儿独自坐在窗前,看着那两枝梅花出神。
雪夜,寒梅。
让她不由自主地,又想起了除夕那夜,缀霞宫的冷清,和那个带着龙涎香气的、短暂的温暖。
皇帝……他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
是真的对鹂儿余情未了,故而爱屋及乌?还是……对她李鸳儿本人,生了别样的心思?
她分辨不清,也不敢细想。
手指无意识地拂过梅枝,冰凉的花瓣触感细腻。
“夫人,”素心轻声进来,“乾清宫梁公公派了个小太监来,送了样东西。”
李鸳儿回过神:“是什么?”
素心捧上一个扁平的紫檀木盒。打开,里面不是什么金银珠宝,而是一本有些年头的、蓝布封面的册子。封面上无字。
李鸳儿疑惑地拿起,翻开第一页,映入眼帘的是一行清秀却略显稚嫩的小楷:
“癸未年腊月廿三,雪。今日学《女诫》,枯燥无味。偷偷临了王右军的帖,先生竟夸有三分风骨,窃喜。”
这字迹……
李鸳儿的心猛地一跳,迅速往后翻。
“甲申年元月十五,晴。宫里灯会,热闹非凡。偷偷溜出去看,遇一嬷嬷,凶神恶煞,吓煞我也。
幸得同进宫的好姐妹掩护,逃过一劫。孙姐允我一支糖人,甜到心里。”
“乙酉年夏,闷热。学琴,指尖磨破,疼得掉泪。
母亲说,欲成其事,必先苦其心志。咬牙坚持,终能弹完一曲《平沙落雁》。
今日嬷嬷说我琴音里有愁绪,小小年纪,何愁之有?不过是思念家乡的炊烟罢了。”
……
一页页翻过去,全是类似的生活琐记,笔迹从稚嫩到娟秀,记录着一个少女在入宫前及初入宫时的点滴心情。天真,懵懂,带着对未来的不安和隐约的期盼。
这是鹂儿的日记。
是皇帝……特意寻来,送给她的。
李鸳儿的指尖微微颤抖,眼眶瞬间湿热。
原来鹂刚入宫调教期时候是这样的。会嫌功课枯燥,会偷溜出去玩,会因为一支糖人开心半天,也会在练琴想家时默默掉眼泪。
这些鲜活生动的细节,是那个已经成为“懿柔皇贵妃”的冰冷封号下,被遗忘的、真实的鹂儿。
皇帝将这本日记送来,是在告诉她:他没有忘记鹂儿。他记得的,是这样一个有血有肉、会哭会笑的女子。
也是在用这种方式,回应她之前的“回礼”——那件“亲手缝制”的大氅。他接受了她的“心意”,并回赠了这份更私人、更触及心灵的礼物。
无需言语,一切尽在其中。
李鸳儿合上册子,紧紧抱在胸前,仿佛还能感受到妹妹残留的温度和气息。
泪水无声滑落,但这一次,不是纯粹的悲伤,还混杂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慰藉和……一丝更加复杂的悸动。
皇帝此举,太过细腻,也太过……用心。
这不仅仅是对逝者的追忆,更是对生者的一种隐秘的沟通与抚慰。
窗外的雪,不知何时停了。月光穿透云层,洒在雪地上,映得庭院一片皎洁。案几上的绿萼梅,在月光下显得愈发清幽冷艳,香气却丝丝缕缕,萦绕不散。
李鸳儿将日记仔细收好,锁入自己的妆奁底层。
然后,她走到书案前,再次研墨。
这一次,她没有写“稳”字。
而是提笔,凭着记忆,细细勾勒。
画的是一枝雪中寒梅,枝干遒劲,花瓣如玉。没有颜色,只有墨色的浓淡深浅。
在画的右下角,她用极小的字,题了一句:
“冰雪林中着此身,不同桃李混芳尘。”
这是王冕的诗。写梅的孤高,不与众芳争艳。
她画完,静静看了片刻,然后将画纸轻轻卷起。
“素心,明日一早,将这幅画,送去给兰贵人。”她吩咐道,“就说……我瞧着绿萼梅好看,随手画了幅小像,送她赏玩。”
“是,夫人。”
李鸳儿知道,这幅画,最终很可能会通过某种途径,让该看到的人看到。
这不是邀宠,不是献媚。
只是一种姿态,一种回应。
告诉那个赠她日记的人:我懂你的意思。我也如这寒梅,自有风骨,不会轻易依附,不会与百花争春。
但我在雪中,绽放了。
你看得见。
夜深人静。
李鸳儿吹熄了灯,却没有立刻入睡。她走到窗边,推开窗户。
清冷的空气夹杂着梅香涌入,月光如水,雪光如银,天地间一片澄澈寂静。
远处的宫殿隐在夜色中,只有零星几点灯火,像沉睡巨兽偶尔睁开的眼睛。
前路依然迷雾重重,危机四伏。
但此刻,握着那本日记带来的暖意,嗅着这满室寒梅的冷香,她心中那份自崔展颜死后就一直盘旋不去的空洞与惶惑,似乎被填补了一些。
她不再只是一叶在惊涛中飘摇的孤舟。
她开始试着,在这深不可测的宫闱之中,寻找属于自己的那一点微光,和立足的根基。
哪怕,依然是在刀尖上行走。
雪后的月光,格外明亮,照亮了她沉静的侧脸,和眼中那抹逐渐清晰的、名为“决心”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