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展颜将自己关在书房三日。
这三天里,他滴水未进,双眼布满血丝,下颌冒出青黑的胡茬。那身昂贵的云纹锦袍皱巴巴地裹在身上,领口松垮,早已失了平日风流倜傥的模样。地上散落着被撕碎的医书、砸碎的茶具、掀翻的笔墨纸砚,狼藉一片。
愤怒像野火般烧灼着他的五脏六腑,每时每刻都在嘶吼着要揪出那个下毒手的人,要将那些可能不是他骨血的孩子拖到阳光下鞭笞,要让所有欺骗他的人付出代价。
可每一次怒火冲顶时,徐济仁那句“回天乏术”就像一盆冰水,将他从头到脚浇得透心凉。
不能生育了。
这个认知比任何背叛都更致命。它抽走了他作为男人最根本的底气,抽走了他在这个家族中竞争、立足、乃至传承的最核心资本。
第三天深夜,书房的门被轻轻叩响。
“滚!”崔展颜嘶哑地吼。
门外沉默片刻,传来一个温婉却不容置疑的声音:“颜儿,是娘。”
崔展颜浑身一震。他挣扎着从满地狼藉中起身,踉跄着打开门。门外,他的生母、崔府二夫人赵玉娥端然而立,一身素净的藕荷色衣裙,发髻一丝不苟,手中提着个食盒。她已年近五旬,保养得宜的脸上虽有了细纹,却依旧能看出年轻时的秀美。此刻,她那双与崔展颜极为相似的杏眼里,盛满了忧虑与不容错辨的严厉。
“母亲……”崔展颜嗓音干涩。
赵玉娥目光扫过屋内景象,眉头微蹙,却未多说,只侧身进来,反手将门关上。
“听说你三日未出房门,也未进食。”她将食盒放在唯一还算干净的茶几上,打开,里面是几样清淡小菜和一碗熬得浓稠的米粥,“先吃点东西。”
崔展颜别过脸:“儿子吃不下。”
“吃不下也得吃。”赵玉娥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你是崔家的三少爷,是朝廷的盐运司副使,不是市井泼皮,遇事便作践自己身子,像什么样子?”
这话戳中了崔展颜的痛处。他猛地回头,赤红的眼睛盯着母亲,压抑了三日的怒火与屈辱终于喷薄而出:“样子?母亲,您知道儿子遭遇了什么吗?!我……我可能再也生不出孩子了!我崔展颜,要绝后了!”
他几乎是咆哮着将徐济仁的诊断、自己的怀疑、对李鸳儿乃至陶春彩的猜忌,一股脑儿倒了出来。说到激动处,浑身颤抖,额角青筋暴起。
赵玉娥静静听着,脸上看不出太多表情,只那双放在膝上的手,微微收紧了些。待儿子说完,气喘吁吁地扶着桌子站立不稳,她才缓缓开口:
“说完了?”
崔展颜喘着粗气,死死盯着母亲。
赵玉娥站起身,走到他面前,抬手理了理他凌乱的衣襟,动作轻柔,语气却冷得像腊月寒冰:“颜儿,你告诉娘,这些话,除了那位徐大夫和你,可还有第三个人知道?”
“没有……”崔展颜下意识道。
“好。”赵玉娥点点头,“那娘告诉你,此事,到此为止。不许再查,不许再提,更不许——让你父亲知道。”
“为什么?!”崔展颜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母亲!有人害我!有人可能让我替别人养儿子!我怎么能——”
“因为你现在不能生育了!”赵玉娥声音陡然拔高,打断他的话。那双总是温柔含笑的杏眼里,此刻射出锐利如刀的光,“颜儿,你给娘听清楚,一字一句都想明白!”
她逼近一步,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如锤,敲在崔展颜心上:
“倘若你身子康健,还能生育,那揪出野种,赶走贱人,你自有亲骨肉承欢膝下,旁人最多笑你一时糊涂。可你现在——治不好了!这是绝症!”
“一旦这事传出去,所有人都会知道,崔家三少爷是个不能下种的废物!你在你父亲眼里,在所有族人眼里,就成了个没用的、断了香火的废人!男人的脸面、尊严,荡然无存!”
崔展颜脸色惨白,嘴唇哆嗦着,想反驳,却发不出声音。
赵玉娥眼中掠过一丝痛色,却仍狠着心肠继续道:“这深宅大院是什么地方?吃人不吐骨头!你大娘(大夫人)的儿子、你三姨娘(三夫人)的儿子,还有你父亲其他那些妾室生的庶子,哪个不是虎视眈眈盯着家产?以前他们忌惮你官位、忌惮你有子嗣,可若知道你绝了后……”
她冷笑一声,声音里带着浸淫后宅数十年的森冷:“他们会像秃鹫一样扑上来,把你啃得骨头都不剩!你现在挣下的官位、攒下的私产,等你老了,动不了了,他们会名正言顺地抢走——一个无子之人,要那么多钱财做什么?死了又带不进棺材!”
“到时候,你娘我一把年纪,护不住你。我们母子俩,就会像这府里最下等的仆役一样,被人践踏,自生自灭!你想想,是不是这个理?!”
崔展颜踉跄后退,后背重重撞在书架上,震落几本书册。母亲描绘的场景,比不能生育本身更让他恐惧。那是一种被彻底剥夺、被碾落尘泥的绝望。
“可是……可是那些孩子……可能不是我的……”他喃喃道,声音里已没了之前的暴怒,只剩下虚弱的不甘。
赵玉娥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已恢复了平静。她走回桌边,端起那碗已经微温的粥,递到儿子面前:
“不是你的又如何?”
崔展颜猛地抬头。
赵玉娥看着他,一字一句道:“就算不是你的,他们的娘敢承认吗?她们会把这个秘密带进棺材!只要你不捅破,她们就得一辈子演戏,让那些孩子孝顺你、尊敬你、叫你爹!这跟你亲生的,有什么区别?”
“人死了,什么都带不走。金山银山,都是别人的。你在乎的到底是那点血脉,还是将来有人给你养老送终、给你坟前烧纸、让你的牌位有人供奉?”
“假的,演一辈子,也就是真的。”
这话冷酷到近乎残忍,却又现实得让人无法反驳。崔展颜怔怔地看着母亲,忽然觉得眼前这个总是温婉含笑的女人,陌生得可怕。
赵玉娥放缓语气,带着一丝安抚:“再说,事情未必坏到那般地步。承嗣,滴血认亲你是亲眼见的,那就是你的孩子。李鸳儿那丫头,这些年除了回娘家几趟,大多时候都在府里,规规矩矩,她能接触谁去?娘看她不像那种人。”
“至于陶春彩生的那个瞎女……”她顿了顿,神色微妙,“她长年在江南,又生了那么个怪胎……你若怀疑,娘也不说什么。但至少,名义上她是你的女儿,这就够了。”
“颜儿,”她将粥碗又往前递了递,声音柔和下来,“听娘一句劝。这事,咽下去。对外,你还是那个儿女双全、官运亨通的崔三少爷。关起门来,你对那些女人,该宠的宠,该冷的冷,该立的规矩立起来,让她们知道谁才是这后院的主子。但血脉这层纸,绝对不能捅破。”
“为了你自己,也为了娘。”
崔展颜僵硬地站在原地,良久,终于颤抖着手,接过了那碗粥。
米粥温热,顺着食道滑下,却暖不了他冰冷的四肢百骸。母亲的话像一把钝刀子,一点点割掉了他所有不切实际的愤怒和骄傲,只留下血淋淋的、必须面对的现实。
活下去。体面地活下去。哪怕这体面是建立在谎言和隐忍之上。
赵玉娥看着儿子机械地吞咽,眼中闪过一丝心疼,却很快被更深的决绝取代。她不能倒,她的儿子也不能倒。在这深宅里,倒下就是万劫不复。
窗外,夜色浓稠如墨。
崔展颜喝完最后一口粥,将碗重重搁在桌上。他抬起头,眼中的血红褪去些许,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空洞的、近乎死寂的平静。
“儿子……明白了。”他哑声道。
赵玉娥点点头,不再多说,收拾了食盒,转身离去。走到门口时,她回头看了一眼儿子挺直却僵硬的背影,轻轻叹了口气。
门关上。崔展颜缓缓滑坐在椅子上,双手捂住脸。
愤怒没有消失,只是被更强大的恐惧和求生欲压进了骨髓深处。猜疑没有打消,只是被套上了“不能追究”的枷锁。
从今往后,他看嗣儿和承恩的眼神,看李鸳儿温顺的侧脸,看陶春彩骄纵的模样,乃至看府中每一个女人,都将带上这层永远无法宣之于口的、冰冷的审视。
这一夜,崔展颜房中的灯亮到天明。
而栖梧院里,李鸳儿正哄着承恩入睡。孩子柔软的小手攥着她的食指,睡得香甜。她轻轻哼着摇篮曲,目光却飘向窗外主院的方向。
三日了。崔展颜闭门不出,府中流言渐起。她安插的眼线报说,二夫人方才去了书房,停留了近一个时辰。
心中那丝不安的预感,越来越清晰。
她低头,看着承恩酷似石头的眉眼,指尖无意识地抚过孩子细嫩的脸颊。有些秘密,必须永远是秘密。而有些风暴,一旦掀起,就无人能够独善其身。
夜风穿过回廊,带来隐约的梆子声。
三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