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鹂儿收到姐姐的回信,指尖抚过那熟悉的字迹,唇角缓缓勾起一抹复杂难辨的笑意。
果然是她的大姐,永远这般心思缜密,既读懂了她的弦外之音,又巧妙地避开了直接的责任,将选择权不着痕迹地推了回来。
“姐姐啊姐姐,你总是想得这般周全……”
她低声自语,心中并无不悦,反而有种被理解的熨帖。
是啊,这种事,强求不得。
她自己便是过来人,怎会不懂?
当年若非姐姐点醒,点破她对石头那点朦胧好感背后的局限,
让她看清那看似安稳实则一眼能望到头的贫贱夫妻生活,与泼天富贵、人上之人之间的云泥之别,
她未必能有今日的风光。虽是权衡利弊后的选择,但终究,是她自己点了头。
如今轮到三妹秀儿。
家中境况虽已改善,但“贵妃姐姐”的荣耀与那紫禁城的金碧辉煌,
对任何一个正值妙龄、怀揣幻想的少女而言,
都是难以抗拒的诱惑。
她不信秀儿会毫无触动。
姐姐这“让她们进宫见见”的法子,实在是高明。
既全了姐妹情谊,给了机会,又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
将来若秀儿自己动了心,自愿入局,那便是她自己的选择,怨不得旁人;
若她无意,也不过是一次寻常的省亲,无损姐妹情分。
“便依姐姐所言。”
李鹂儿下定决心,立刻着手安排。
她以孕期反应剧烈、思念家人为由,向皇帝恳请恩准母亲携小妹入宫相伴几日。
皇帝见她孕中憔悴,确有思亲之情,加之对柔妃一向爱重,便欣然应允。
圣旨传到宫外李府时,在家中正指点着秀儿绣工的李氏接到消息先是愣了一愣。
二女儿再度有孕,她自然是欢喜的,那代表着女儿在宫中的地位更加稳固。
可紧接着,特意叮嘱必须让她带着小女儿秀儿一同入宫……李氏的心,不由得咯噔一下。
她虽是个没什么大见识的妇人,可经历了大女儿在崔府的挣扎,二女儿在宫中的步步为营,
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只知埋头苦做的愚妇。
鹂儿如今身份尊贵,孕期想见娘家人说说话排解寂寞,情理之中,为何偏偏点名要带上年方十六、正值婚龄的小女儿?
一种模糊的不安,如同细小的虫子,悄悄啃噬着她的心。
她不由得想起多年前,也是这般,鸳儿劝说着鹂儿,然后鹂儿便入了那见不得人的去处(指被按上义女参选)。
如今……难道历史又要重演?她的秀儿,她最小的女儿,难道也要……
“娘,是二姐来信了吗?
我们可以进宫去看二姐了?”
一个清婉柔和的声音打断了李氏的思绪。李秀儿步履轻盈地来到母亲身边,脸上带着浅淡而温婉的笑意。
她穿着一身新做的月白绫裙,只在袖口和裙摆处绣了几丛淡雅的兰花,
乌黑的秀发简单地绾起,斜插一支素银簪子,
通身上下并无过多装饰,却更衬得她气质清灵,宛如空谷幽兰,静吐芳华。
与宫中那些惯见的风情妩媚不同,她的美是内敛的,是腹有诗书气自华的自然流露,带着未经世事的纯净。
李氏看着小女儿这张愈发标致,却毫无妖娆之气的脸庞,心中百味杂陈。
她张了张嘴,想嘱咐些什么,却又不知从何说起,最终只化作一声轻叹:
“是啊,你二姐怀了身子,想咱们了,皇上开恩,准我们进宫去住几日陪陪她。”
“真的?那太好了。”
李秀儿眼中掠过一丝真正的欣喜,但很快便化为一种得体的期待,
“二姐孕中辛苦,我们能去陪她说说话,宽慰宽慰她,是应当的。”
她语气温顺,并无夸张的雀跃。
李氏的心稍稍放下些许,却又忍不住试探:
“秀儿,你……还记得皇上……姐夫吗?四年前你二姐初次有孕,我们进宫,你远远见过一次的。”
李秀儿闻言,微微偏头回想,秀气的眉头轻轻蹙起,带着几分少女的懵懂:
“记得的,娘。那日家宴,我们小辈都坐在最末席,离御座极远……
只隐约记得一片明黄色,威仪赫赫,连头都不敢抬,更别说看清面容了。
只觉得……只觉得天威难测,心里怦怦跳得厉害,
一顿饭都没敢好好吃。”
她说着,脸上露出一丝不好意思的羞涩,那是属于她那个年纪的女孩,对绝对权威本能般的敬畏。
李氏观察着女儿的神情,见她提及皇帝,只有敬畏而无半分遐思,心下稍安。
(那个年代每一个怀春的少女都知道,三年一度的宫中选秀活动,有很多想出人头地的女孩子。
对那个高墙内的神秘男人翘首以盼。既内心又好奇,都希望自己有朝一日飞上枝头变凤凰,
特别是那些心性要强,又命中不计生在了贫苦人家的女孩子。但稍稍有点儿家庭地位的家的女子。到了16岁之后都轻易不见外男客。就算是至亲,也一般都是隔着一层纱帘。)
或许,真是自己想多了?鹂儿只是单纯想见见妹妹?
然而,李秀儿在宽慰母亲之后,独自回到那间布置得清雅整洁的闺房,对着窗前那盆自己精心养护的兰草,心绪却并非全无波澜。
进宫……再次踏入那重重宫阙。
这一次,她不再是被安排在角落、无人留意的小丫头了。
她是贵妃的亲妹妹,可以更近地感受那帝国的中心。
皇帝姐夫……记忆中只有一片模糊而威严的明黄,这次,或许能看得真切些?
他究竟是何等模样?
是否真如二姐家书中所言,并非想象中严肃刻板的君王,
而是……她脑海中浮现出读过的史书、诗词中对明君英主的描述,俊朗、睿智、气度雍容……
一抹极淡的红晕,如同初霞染上白玉,悄无声息地攀上她的脸颊。
她连忙垂下眼睫,掩饰住瞬间加快的心跳。
她知道自己与宫中那些争奇斗艳的女子不同,先生教过她,女子当以德容言功为重,以色示人,终不长久。
她更愿如这盆兰草,不以无人而不芳。可若……若那九天之上的人,能懂得欣赏这份幽兰之质呢?
她轻轻抚过兰草细长的叶片,指尖传来微凉的触感。
这次进宫,或许真的不仅仅是为了陪伴二姐。
那是一个她从未敢仔细思量,却又隐隐存在于内心深处的,关于未来的,模糊而巨大的可能性。
她深吸一口气,空气中弥漫着兰草清冽的香气,也混杂着她自己都未能完全明晰的、对未知命运的些许悸动与期盼。
而在崔府栖梧院的李鸳儿,收到妹妹已安排妥当的消息后,只是静静地捻动着手中的佛珠,目光投向皇宫的方向,幽深难测。
风,已然借力送出。
下一步,就看那宫墙之内,会激起怎样的涟漪了。
是姐妹情深,还是命运又将勾勒出一幅新的图景?
而她,只需在崔府这方泥潭中,继续稳住阵脚,静观其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