揽月轩内,弥漫着浓重未散的血气与草药苦涩的味道,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李鸳儿“虚弱”地躺在床榻上,面色苍白如纸,眼神空洞地望着帐顶繁复的花纹,仿佛魂魄也随着那个死去的孩子一同离去。
她怀中紧紧抱着一个空荡荡的襁褓,那是稳婆怕她伤心过度,将死婴抱走后,用来安抚她的替代品。
崔展颜坐在床沿,握着李鸳儿冰凉的手,往日的神采已被接连的打击消磨殆尽,只剩下满脸的胡茬、
深陷的眼窝和一种近乎麻木的疲惫。他看着李鸳儿这副模样,想起那个未来得及看一眼这个世界便夭折的儿子,
再想到那个化作“婴灵”索命的怪胎,心中如同被塞满了浸透冰水的棉絮,沉重而冰冷。
“鸳儿……别太难过了……我们还年轻……”他试图安慰,声音干涩沙哑,连自己都觉得苍白无力。
年轻?接连失去两个儿子(在他认知中),
尤其是这最后的希望以如此诡异可怕的方式破灭,
让他对“未来”这个词充满了恐惧和茫然。
李鸳儿仿佛没有听见,只是更紧地攥住了那个空襁褓,
泪水无声地滑落,浸湿了枕头。这泪水,七分是演,三分,却是连她自己也不愿深究的、对那无辜生命的复杂情绪。
老夫人由人搀扶着进来,看到这情景,又是一阵老泪纵横。
她走到床边,看着李鸳儿,语气是前所未有的柔和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愧疚?
“好孩子,苦了你了……是咱们崔家对不住你,对不住这孩子……”
她的话,无疑将所有的罪责,都隐隐指向了那个“不祥”的源头。
整个崔府三房,都笼罩在一片愁云惨雾之中。
下人们行走做事都屏气息声,不敢高声言语,生怕触怒了主子们敏感的神经。
而在这片压抑的悲伤之下,一股暗流却在悄然涌动——
那是对正房陶春彩无声的、却又无处不在的排斥与指责。
“听说了吗?就是大奶奶生下的那个……东西,阴魂不散,把李姨娘的小少爷给克死了!”
“可不是嘛!李姨娘都梦到了!两个头三条腿的婴灵要来索命呢!”
“真是造孽啊!娶了这么个祸水进门,害得三房断了香火!”
“以后可离正房远点,沾了晦气!”
这些议论,虽然不敢当着主子的面说,却在丫鬟仆役之间悄然流传,如同阴沟里的污水,散发着令人窒息的气味。
陶春彩的处境,变得前所未有的艰难。
她如今连房门都很少出,即便偶尔在园中走动,
遇到的其他妾室或下人,也都如同见了鬼一般,远远便避开,
眼神中充满了鄙夷、恐惧,甚至是一丝幸灾乐祸。
往日里那些巴结奉承的嘴脸,如今全都换成了避之不及的冷漠。
她试图去找崔展颜解释,试图将自己也从“受害者”的角度剥离出来,
但崔展颜现在根本不愿见她。
一次她在崔展颜去书房的路上拦住他,刚开口叫了一声“夫君”,
崔展颜便如同被毒蛇咬了一般,猛地甩开袖子,眼神冰冷厌恶地瞪着她从牙缝里挤出一句:
“滚开!我不想见到你!若非你……若非你生下那个孽障,何至于此?!”
说罢,头也不回地离去,留下陶春彩僵在原地,脸色煞白,浑身冰冷。
连老夫人那里,她也吃了闭门羹。
嬷嬷只传出来一句:“老夫人身子不适,需要静养,三少奶奶请回吧。”
她彻底被孤立了,成了一个被视作“灾星”、“祸水”的存在,
被囚禁在这富丽堂皇的牢笼里,承受着来自四面八方的无形刀剑。
愤怒、委屈、恐惧、还有对李鸳儿那“恰到好处”的噩梦和流产的深深怀疑,
如同毒虫般日夜啃噬着她的心。可她没有任何证据,
失去了孩子,也失去了丈夫和婆婆的信任,她所有的骄傲和依仗
都在这一刻土崩瓦解。
她只能在自己的院子里,砸碎所有能砸的东西,
对着空荡荡的房间发出绝望而怨毒的诅咒。
而这场风暴的中心,揽月轩内,却渐渐陷入一种诡异的“平静”。
李鸳儿“遵从”医嘱,卧床静养。她表现得哀莫大于心死,
对任何事情都提不起兴趣,
只是日复一日地抱着那个空襁褓发呆。崔展颜出于愧疚和补偿,来得更勤,赏赐也更加丰厚,
似乎想用物质来填补那份失去子嗣的空虚和对李鸳儿的亏欠。
只有李鸳儿自己知道,她心底那片冰原之下,并非全然的死寂。
大仇得报,她应该感到快意才对。
陶春彩身败名裂,生不如死;崔展颜希望破灭,颓废不堪;
老夫人备受打击,心力交瘁;
崔家三房的香火,在她亲手操纵下,看似已然断绝。
可是,为什么……心里却空落落的?
她偶尔会下意识地抚摩自己已然平坦的小腹,那里曾有一个生命悸动。
那个孩子,她甚至没有看清他的模样,就利用他的死亡,完成了这最后的绝杀。
“孩子……对不起……”她在心底无声地喃喃,一股尖锐的刺痛猝不及防地袭来,
让她几乎窒息。
这份愧疚,
与她对这些仇人的恨意交织在一起,
变成了一种更加复杂难言的痛苦,
沉甸甸地压在她的灵魂上,让她即使在“胜利”的此刻,
也无法获得真正的安宁。
窗外,秋意更深,
寒风卷着枯叶,打着旋儿落下,仿佛在祭奠那些逝去的生命,
也仿佛在预示着,这场由仇恨点燃的大火虽然焚尽了一切希望,
但留下的余烬,依旧冰冷刺骨。
李鸳儿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眼神空洞。
她赢了,却也仿佛失去了一切。
未来的路,该如何走?四儿……她只剩下四儿了。
而那个远在北方,被她利用、被她辜负的憨厚汉子……她甚至不敢去想。
余生,恐怕都只能与这满院的寒灰,以及内心深处无法言说的罪孽,相伴到老了。
时光如白驹过隙,倏忽间,又是两年冬去春来。
崔府三房自那场“婴灵索命”的惨剧后,仿佛彻底失去了生机,
虽依旧锦衣玉食,内里却弥漫着一股难以驱散的沉暮之气。
崔展颜愈发沉溺酒盏,政务荒疏,整个人显得萎靡不振。
老夫人经此打击,身体大不如前,常年礼佛,愈发沉默。
而正房陶春彩,则彻底成了被遗忘在角落里的影子,
无人问津,只在无尽的怨恨与孤寂中煎熬。
唯一的亮色,便是渐渐长大的四儿——崔承嗣。(自从这些事情发生之后,所有人不再提收回承嗣名字的事儿。)
五岁的四儿,褪去了部分幼时的奶气,身量抽条,眉眼愈发清晰。
他继承了生母李鸳儿白皙的皮肤和精致的五官基底,
乍一看去,是个漂亮得如同玉琢般的小公子。
李鸳儿将他护得极紧,亲自教导,轻易不让他与太多外人接触,尤其是……可能与过去有牵连的人。
然而,百密终有一疏。
这日午后,春日暖洋洋的。
四儿趁着母亲小憩,嬷嬷丫鬟一时没看住,像个灵活的小豹子,
一路嗅着香味,溜达到了后厨院子。小厨房里,今日正忙着准备晚间的膳食,蒸汽氤氲,人影忙碌。
四儿好奇地扒在门边,乌溜溜的大眼睛盯着案板上各色食材。
这时,一个头发花白、腰背微驼的老嬷嬷端着个空盆走出来,正是当年曾在后院柴房和石头一起做事的帮佣,
后来因年纪大了被安排到内院做些轻省活计的赵嬷嬷。
赵嬷嬷一眼就看到了门边粉雕玉琢的小少爷,脸上立刻堆起慈爱的笑容。
她在府中多年,是看着三少爷长大的,对这小一辈的独苗更是格外喜爱。
“哎哟,我的小少爷,您怎么跑到这油烟之地来了?仔细呛着!”
赵嬷嬷放下盆,在围裙上擦了擦手,弯下腰,笑眯眯地就想把四儿抱起来逗弄一下。
四儿也不认生,任由她抱起。赵嬷嬷搂着这软乎乎的小身子,
越看越是喜爱,忍不住仔细端详起孩子的脸蛋。
看着看着,她脸上的笑容渐渐凝住,眉头微微蹙起,眼神里透出一丝困惑。
这眉毛……这眉骨的走向……这愣怔时微微抿起的嘴唇……
怎么……怎么看怎么觉得眼熟?一股莫名的熟悉感萦绕心头,却一时抓不住头绪。
她下意识地喃喃低语,仿佛在自言自语,
又仿佛在确认什么:“这眉眼……这……这……”
她的目光在四儿脸上逡巡,最终,一个被她几乎遗忘的、憨厚沉默的身影,猛地撞入脑海!
“石……石头?!”
这两个字如同惊雷,毫无预兆地从她干瘪的嘴唇里蹦了出来!
话音刚落,赵嬷嬷自己先吓得魂飞魄散!她猛地打了个寒颤,
仿佛被自己的话烫到一般,瞬间清醒,脸上血色尽褪!
她慌忙死死捂住自己的嘴巴,浑浊的老眼里充满了极致的惊骇和恐慌,
仿佛刚才说了什么大逆不道、足以招来杀身之祸的话!
天爷啊!她在胡说什么?!小少爷……小少爷怎么会像那个早就被打发走的穷长工石头?!这要是传出去……
旁边一个正在剥蒜的小丫鬟听见动静,抬起头,疑惑地问:“赵嬷嬷,您说什么石头?”
赵嬷嬷心脏狂跳,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她强自镇定,
松开捂嘴的手,
扯出一个极其僵硬难看的笑容,
声音发飘地掩饰道:“啊?没……没说什么石头!
我是说……是说这眼看秋深了,该……该腌酸菜了!
到时候,得找两块……找两块干净的大石头压上!对!压酸菜缸!”
她语无伦次,漏洞百出,好在那个小丫鬟年纪小,也没多想,“哦”了一声,又低头继续剥蒜。
赵嬷嬷惊魂未定,冷汗已经湿透了后背的衣衫。她心有余悸,忍不住又低下头,
仔仔细细地端详起怀里孩子的小脸。越看,心里那股寒意就越重。
像!真的太像了!尤其是那眉宇间偶尔流露出的那股子执拗和愣劲儿,简直和当年的石头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四儿被她看得有些不耐烦了,小眉头皱起,
用力一挣,从赵嬷嬷有些松动的怀抱里滑了下来,不满地嘟囔了一句:
“嬷嬷弄疼我了!”
说完,
也不等赵嬷嬷反应,
便像只被惊扰的小鹿,蹦蹦跳跳地跑出了小厨房的院子。
赵嬷嬷僵在原地,望着小少爷跑远的背影,那跑动时微微弓着背、带着点憨直劲头的姿态,再次与她记忆中的某个影子重合!
她失神地喃喃自语,声音低得只有自己能听见:“像……太像了……连跑起来的背影都像……”
她兀自沉浸在巨大的震惊与后怕之中,全然没有注意到,
旁边那个一直沉默着、在木盆边低头清洗一条大鲤鱼的刘嬷嬷,手上的动作不知何时已经慢了下来。
刘嬷嬷也是府里的老人了,当年同样在后院做过事,与石头和赵嬷嬷都相熟。
赵嬷嬷那失口而出的“石头”二字,以及后面那番欲盖弥彰的“压酸菜”说辞,
还有她盯着小少爷脸时那惊骇欲绝的表情,
一丝不落,全都听在刘嬷嬷耳中,看在刘嬷嬷眼里。
刘嬷嬷依旧低着头,看似专注地刮着鱼鳞,但那微微眯起的眼睛和偶尔瞥向四儿消失方向的余光,却透露出她内心的不平静。
像石头?
赵老婆子这话……是什么意思?
难道……
一个荒谬却又隐隐契合某种感觉的念头,如同水底的暗流,
悄然在刘嬷嬷心中涌动起来。她想起当年石头对李姨娘那不同寻常的维护,
想起石头被匆匆打发离府……再联想到小少爷那与三少爷和李姨娘并不完全相似的眉眼……
刘嬷嬷的心,也跟着咯噔一下,沉了下去。
这崔府深宅里的水,怕是比她想得更深,更浑。
她不敢声张,甚至不敢露出丝毫异样,只是将这份惊疑,深深地埋进了心底,
如同埋下了一颗不知何时会引爆的惊雷。
厨房里依旧忙碌,蒸汽袅袅,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只有那无声滋长的猜疑,在春日暖阳照不到的角落里,悄然蔓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