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宴的热闹似乎还未完全散去,崔府后花园里依旧繁花似锦,蜂蝶乱舞。
三岁的崔承嗣,穿着一身崭新的宝蓝色小锦袍,像只快乐的小豹狗,在铺着鹅卵石的小径上奔跑。
他手里紧紧攥着一个阿娘给他扎的、栩栩如生的彩色纸老虎,正追着一只翩跹的黄蝶,咯咯的笑声清脆悦耳。
李鸳儿跟在他身后几步远的地方,看着儿子活泼的身影,心中那因怀孕和抉择而产生的阴郁似乎也被驱散了些许。
她前面不远处,则是一大群女眷——老夫人由丫鬟搀扶着,正妻陶春彩被众星拱月般围在中间,
林婉儿及几位新晋的妾室也簇拥其后,一行人正说说笑笑,欣赏着园中春色。
变故发生得毫无征兆。
崔承嗣追着蝴蝶,绕过一处嶙峋的假山石,小小的身影瞬间消失在拐角。
李鸳儿刚想加快脚步跟上,就听到前方传来一声娇叱,紧接着是孩子“哇”的一声大哭!
李鸳儿心头猛地一缩,疾步冲过拐角。眼前的景象让她血液瞬间冻结——
她的嗣儿摔倒在地上,那个彩色的纸老虎被踩扁在一旁。
而陶春彩,正一手夸张地捂着自己根本还未显怀的小腹,另一只手则刚刚从一个挥下的动作收回。
崔承嗣白嫩嫩的小脸上,一个清晰的、红肿的五指印正迅速浮现起来,孩子疼得放声大哭,小身子因恐惧和疼痛瑟瑟发抖。
“哇——娘——痛!嗣儿痛!”
李鸳儿只觉得一股热血直冲头顶,她几乎是扑过去,一把将儿子紧紧搂在怀里,
指尖颤抖地抚上那刺目的掌印,心如同被生生撕裂般疼痛。“嗣儿!娘的嗣儿!”
这时,老夫人、崔展颜以及众女眷也闻声赶了过来。
“怎么回事?!”此时跟在后面的崔展颜眉头紧锁,沉声问道。
陶春彩立刻换上了一副惊魂未定、委屈万分的表情,声音带着哭腔,抢先开口:
“展颜!母亲!吓死我了!嗣哥儿他突然从假山后面冲出来,直直撞到我身上!我……我这肚子……哎呦……”
她说着,身子便软软地要向崔展颜那边倒去,捂着小腹的手更加用力,仿佛承受着巨大的痛苦。
崔展颜下意识地伸手扶住了她,脸上写满了紧张:
“撞到肚子了?怎么样?要不要紧?”他的目光紧紧锁在陶春彩身上,语气焦急,从头到尾,竟没有看地上哭泣的儿子一眼。
老夫人的脸也沉了下来,她锐利的目光扫过地上哭泣的曾孙和抱着孩子的李鸳儿,
最终落在“受惊”的孙媳身上,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责备,
却是冲着那三岁的孩童:“嗣哥儿!你怎么如此毛毛躁躁!横冲直撞!
“你大嫡母如今怀着身孕,金贵得很,若是撞出个好歹来,你担待得起吗?!
“真是不打不长记性!”
那冰冷的、充满斥责的话语,如同无数根冰锥,狠狠扎进李鸳儿的心里。
她的嗣儿,脸上顶着鲜红的巴掌印,哭得几乎喘不上气,得到的不是一丝一毫的怜惜和安慰,
反而是劈头盖脸的训斥!
而那个施暴者,那个仅仅被孩子无心撞到(甚至可能根本没撞实)就下如此重手、
并且演技精湛的女人,却成了所有人关心呵护的对象!
“老夫人,三少爷,”李鸳儿抬起头,眼圈通红,声音因极致的愤怒和心痛而颤抖,“嗣儿他还小,他不是故意的……”
“不是故意就能撞人了吗?!”3岁看到老……这毛毛躁躁的样子,没有规律,成何体统。”
“都是你这个娘平时管教不严,还要护着什么时候?”
老夫人厉声打断她,语气极为不悦,“春彩肚子里的,是我们崔家的嫡孙!万一有个闪失,谁负得起这个责任?你这做娘的,平日是怎么教孩子的?!”
崔展颜也终于将目光转向她,那眼神里没有往日的温和,只有不满和责备:“鸳儿,先把孩子带回去。
春彩需要静养,别在这里吵嚷。”他的语气,冰冷而疏远。
那一刻,李鸳儿清晰地听到了自己心中某种东西彻底碎裂的声音。
那最后一丝对崔展颜的幻想,对老夫人可能存有公义的期盼,对用这个新孕孩子来
“赎罪”的天真念头,都在这一刻,被现实无情地碾得粉碎!
她看着被崔展颜小心翼翼扶着的、嘴角甚至隐约勾起一丝得意弧度的陶春彩;
看着面色冷峻、只关心嫡孙的老夫人;看着周围那些或冷漠、或幸灾乐祸、或事不关己的目光;
最后,目光落在怀中儿子那红肿的小脸和满是泪痕的惊恐大眼睛上。
一股彻骨的寒意,夹杂着毁灭一切的恨意,如同毒藤般从心底疯长出来,瞬间缠绕了她整个灵魂。
她不再争辩,不再祈求。
她只是深深地低下头,用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轻声道:“是,妾身知错,这就带嗣儿回去。”
她抱起还在抽噎的儿子,转身,一步一步,离开了那片令人窒息的繁华春色。她的背影挺直,却透着一种孤绝的冷意。
回到揽月轩,她屏退左右,紧紧抱着受到惊吓后昏昏睡去的儿子,
指尖一遍遍抚过那依旧红肿的掌印。眼泪无声地滑落,不是委屈,而是淬炼过的恨与决绝。
她错了。大错特错。
在这个吃人的地方,善良、退让、乃至一丝一毫的侥幸,都是取死之道!
指望别人的良心和公道,不如将命运牢牢攥在自己手中!
陶春彩今日敢打她的嗣儿,明日就敢要他们母子的命!
一旦嫡子出生,她和嗣儿将永无宁日!
崔展颜的温情?那不过是镜花水月,在家族和嫡庶面前,不堪一击!
那个关于是否再次下毒的挣扎,此刻有了答案。
不是她心狠,是这世道逼人太甚!
她不仅要下毒,还要做得更隐秘,更彻底!
她要确保,除了她和已经怀孕的陶春彩,这崔府三房,再也不会有新的子嗣出生!
她要让陶春彩即便生下嫡子,也孤立无援!她要让崔展颜的雨露,再也浇灌不出除了她李鸳儿腹中之外的任何果实!
至于腹中这个孩子……李鸳儿的手轻轻覆上小腹,眼神复杂却最终归于冰冷。
无论他的父亲是谁,他此刻都是她的护身符,是她复仇的利器之一。
她会保护好他,让他顺利降生,让他成为她稳固地位、甚至……在未来,与那嫡子一争长短的筹码!
所有的犹豫、愧疚、软弱,都在儿子脸上那一巴掌下,烟消云散。
从此刻起,她李鸳儿,只为自己和儿子而活。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她唤来冬梅,声音低沉而平稳 ,“去帮我给老夫人捎个话。就是说我孕吐的厉害,想吃娘家妈妈做的家乡菜 ,我回家待两天,”
还有夫君的睡前汤羹,就由我亲自做吧,为了弥补今天嗣儿冲撞了嫡母……
一场更加冷酷、更加隐秘的战争,随着她这句轻飘飘的话语,
正式拉开了帷幕。春天的暖意,再也无法照进揽月轩这片已然冰封的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