揽月轩内,(这是孩子周岁那年老夫人新赐的大一点宅子。) ,春日的暖阳透过茜纱窗,在地面上投下鱼鳞样的光影。
李鸳儿坐在窗下的绣墩上,手中拿着一件给嗣儿做了一半的小褂,针线却久久未动。
她的目光落在窗外那株开得正盛的西府海棠上,粉白的花瓣簇拥着,热闹非凡,却半分也入不了她的眼。
月信带来的生理不适已渐渐消退,但心里的滞涩与焦灼却愈发沉重。
失败像一根无形的鞭子,抽打着她敏感的神经。
她开始反复回想那两日的每一个细节,怀疑自己是否算错了日子,或是过程中有什么疏漏。
甚至,一个更可怕的念头浮上心头——莫非是崔展颜长期服用那“避子羹”,连带着影响了她的身子,让她难以再受孕?
这个想法让她不寒而栗。若真是如此,那她的计划,她的复仇,岂非都成了一场空?
“姨娘,小少爷醒了,奶娘抱过来吗?”冬梅轻快的声音在门口响起,打断了她的沉思。
李鸳儿迅速收敛了外泄的情绪,脸上挂起惯常的温婉笑容:“抱过来吧。”
很快,奶娘抱着可爱的崔承嗣走了进来。三岁多的孩子,正是玉雪可爱、活泼好动的时候,伸着胖乎乎的小手要母亲抱。
李鸳儿将儿子接在怀里,感受着那沉甸甸、暖融融的小身子,心底的冰层似乎融化了一角。
这是她的骨血,是她在这深宅大院里安身立命的根本。
可是,一个嗣儿,够吗?老夫人虽欢喜孙子,但若正室和其他妾室一直无所出,所有的压力最终都会汇聚到她身上。
到时候,恐怕就不是“烧高香”能再往贵妾上爬一爬那么简单了,只怕会有更多人疑心她用了什么手段,或者……疑心嗣儿的来历。
她逗弄着儿子,心里却如同绷紧的弓弦。必须尽快再次行动。
而契机,似乎也在悄然逼近。一日,她去给老夫人请安,正遇上陶春彩和林婉儿也在。
只见陶春彩眼下乌青,面色憔悴,正拿着帕子抹眼泪,林婉儿在一旁低声劝慰,眼神却时不时瞟向李鸳儿,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
“……母亲,媳妇无用,这么些年也未能给崔家开枝散叶,心中实在愧疚难安……”陶春彩的声音带着哭腔。
老夫人捻着佛珠,脸色也不太好看,淡淡道:“急什么,缘分到了自然就有了。
展颜身子也没问题,许是时候未到。”话虽如此,她眉宇间的焦躁却难以掩饰。
接连娶妻纳妾,却只有李鸳儿生下一子,这在外人看来,已是极不寻常。
林婉儿适时插话,语气带着几分讨好,又暗藏机锋:
“母亲说的是。不过,说起来还是李妹妹有福气,一举得男。可见这子嗣缘分,也是因人而异的。”
这话看似夸赞,实则将李鸳儿推到了风口浪尖。
果然,老夫人的目光落在了李鸳儿身上,带着一种复杂的审视,仿佛在重新评估她的价值,又带着一丝疑虑——为何只有她能生?
李鸳儿心中警铃大作,面上却愈发恭顺谦卑,低眉顺眼道:
“林姐姐谬赞了,妾身不过是侥幸罢了。大奶奶和三少爷爷福泽深厚,子嗣定然丰盈,只是早晚的事。”
从老夫人院里出来,李鸳儿后背惊出了一层冷汗。她知道,不能再等了。
陶春彩和林婉儿的耐心正在耗尽,老夫人的疑虑也在加深。
她们现在或许只是嫉妒和猜测,但时间久了,难保不会有人想到去查探什么,或者用更激烈的手段。
她需要一个绝对安全、不会引起任何人怀疑的外出理由。
几天后,机会来了。崔展颜休沐在家,心情颇佳,抱着嗣儿在院子里玩闹。
李鸳儿在一旁陪着,状似无意地提起:“夫君,眼看就要到清明了。
妾身想起,往年在家时,母亲都会去城外寒山寺后山的静心庵替我点一盏长明灯,祈求平安。
自入府后,便再未去过。今年……妾身想去还个愿,也为嗣儿和夫君祈福,不知可否?”
她语气轻柔,带着一丝怀念和恳求,理由充分且符合她“念旧”、“感恩”的形象。去寺庙进香,是内宅妇人常见的活动,合情合理。
崔展颜逗弄着儿子,随口应道:“难为你有这份心。想去便去吧,多带几个下人,早去早回。”
“谢夫君。”李鸳儿心中一定,连忙谢恩。心想“清明前后,寺庙人多眼杂,正是浑水摸鱼的好时机。”
与此同时,城外的石头,在经过一段时间的躁动与思念后,心情并未平复,反而因为春天的到来,变得更加敏感。
万物生长的气息,似乎也催生了他心底那份不该有的妄念。
他干活时更加卖力,仿佛想用身体的疲惫来压制内心的喧嚣,但效果甚微。
他偶尔会从冬梅来探望他时,旁敲侧击地问起李鸳儿的近况。
冬梅只当表哥关心旧主,便说姨娘一切都好,就是近来似乎心事重重,不如从前爱说笑了。
石头听了,心中更是揪紧。
她为什么不开心?是在府里受了委屈吗?是不是那“灾厄”还没有完全化解?
他恨自己身份低微,无法保护她,甚至连问一句的资格都没有。
这种无力感折磨着他,让他夜不能寐。
他也隐约听到车马行里有人议论,说城里哪家大户的夫人因为无子被婆家嫌弃,或是哪家的妾室仗着有子嚣张跋扈。
这些闲言碎语,像一根根细针,扎在他心上。
他不禁想到李鸳儿,她只有一个儿子,在那样的人家,够吗?会不会也有人欺负她?
各种念头纷至沓来,让这个憨厚的汉子心乱如麻。
他既渴望再次见到她,又害怕见到她,更害怕她真的再次需要他时,自己会做出更加逾越、无法回头的事情。
崔府内,崔展颜也并非全无察觉。
他明显感觉到李鸳儿近来的沉默和偶尔的出神,不同于往日温顺中带着的灵动。
他问过,她只以春困或照顾孩子劳累搪塞。他并非不信,只是觉得那眉宇间的轻愁,似乎并非单纯的疲惫。
这日晚间,他歇在揽月轩。
李鸳儿伺候他洗漱后,便安静地坐在妆台前拆卸钗环。
昏黄的铜镜里,映出她姣好却难掩倦色的侧脸,眼神空茫,不知在想些什么。
崔展颜走到她身后,双手按在她纤细的肩上,感觉到她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
“鸳儿,”他看着镜中的她,声音低沉,“可是有什么心事?若有难处,同我说。”
李鸳儿从镜中对上他的目光,心脏猛地一缩。
他的眼神里有探究,有关心,或许……还有一丝她不敢深究的了然?
她迅速垂下眼帘,掩盖住瞬间的慌乱,再抬起时,已是一片氤氲的柔弱。
“三爷多虑了,”她转过身,依偎进他怀里,将脸埋在他胸前,声音闷闷的,“妾身只是……只是有时会怕。”
“怕什么?”
“怕……怕嗣儿长大了,会嫌弃我这个出身微贱的娘亲。怕……怕这府里的福气,妾身承受不住……”
她的话语半真半假,带着哽咽,恰到好处地触动了一个母亲和深宅妇人的普遍忧思。
崔展颜搂紧了她,叹了口气。他想起母亲的敲打,正室的嫉妒,府中下人的势利眼……
他或许给不了她等级再高的名分,但此刻,怀中这具温软身躯的依赖和恐惧,却奇异地满足了他作为男人的保护欲。
“别胡思乱想,”他抚摸着她的长发,语气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怜惜,“有我在,无人敢轻视你。嗣儿是你的儿子,永远都是。”
他温存的话语,如同暖流,却让李鸳儿的心更加冰冷。他给的,永远只是隔靴搔痒的安慰,而非她真正需要的更高等级的保障和名分。
这份认知,像淬了毒的针,扎在她心上,让她更加坚定了那个黑暗的计划。
清明,很快就要到了。
一场新的风雨,已在酝酿之中。李鸳儿如同走在悬崖边的舞者,精心计算着每一步,
而石头和崔展颜,则被她无形地牵引着,走向未知的漩涡。春天的暗潮,在平静的表象下,汹涌澎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