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书府的后门,两盏风灯摇曳出惨白的光晕。
赵谦面无表情地站在马车旁,看着几个家丁将瘫软如泥的赵丰架了出来。这位平日里不可一世的赵衙内,此刻背上裹着渗血的纱布,脸肿得像个发面馒头,嘴里塞着布团,甚至连哼哼的力气都没了。
“二爷,公子他……好像晕过去了。”家丁小心翼翼地说道。
“晕了就泼醒。”
“就算是抬,也要把他抬到醉仙楼。不想死,就别装死。”
他转过头,看向身后那辆被改制得极为平稳的马车。车帘掀开一角,露出了大哥赵靖那张苍白却平静的脸。
“二弟,走吧。”赵靖轻声道,“别让顾公子等急了。”
赵谦深吸一口气,眼底闪过一丝屈辱,却又被深深地压了下去。他翻身上马,一挥马鞭。
“去醉仙楼!”
……
醉仙楼顶层,静室。
更漏滴答,已近亥时。
顾长安看了看窗外的天色,那一轮弦月已经爬上了中天。
“阿姐,”他放下手中的茶盏,打破了室内的宁静,“时辰不早了,我们该回去了。”
江末离正拿着一把象牙梳,有一搭没一搭地帮李若曦理着鬓角的碎发,闻言动作一顿,眼中流露出明显的不舍。
“这就走了?”
她放下梳子,看着顾长安,语气里带着几分商量。
“这醉仙楼后面还有几处闲置的院子,环境清幽,比你在书院那个什么听松别苑强多了。而且离这儿也近,我也好照应。要不……你们今晚就搬过来?或者干脆以后就住这儿?”
顾长安笑了笑,摇了摇头。
“还是算了。”
他看了一眼李若曦,解释道:“那边还有两个朋友在。一个是沈沧海的女儿,一个是周怀安的孙女。把她们俩扔在那儿,我不放心。”
“沈沧海的女儿?”江末离挑了挑眉,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无奈地叹了口气,“你这小子,身边的人物还真是一个比一个大。”
既然弟弟有了安排,她也不好强留。
“那我派车送你们?”江末离站起身,“楼下那帮金吾卫还在守着,那赵谦也不是个善茬。虽然有我在他们不敢进楼,但你们要是出去……”
“不用那么麻烦。”
顾长安站起身,走到窗边,推开了那扇雕花的木窗。
夜风灌入,吹动他的青衫猎猎作响。
他回头,对着江末离灿烂一笑。
“走正门还得跟那帮当兵的费口舌,太累。”
“我们……从天上走。”
天上?”江末离一愣。
还没等她反应过来,顾长安已经一把揽住了李若曦的纤腰。
“若曦,抱紧了。”
李若曦还没来得及惊呼,只觉得身子一轻,整个人便被顾长安带离了地面。
“阿姐,走了!改日再来蹭饭!”
伴随着少年清朗的笑声,两人的身影如同一只白色的大鸟,从那高耸入云的醉仙楼顶层,一跃而下!
“哎!这小子……”
江末离急忙跑到窗边,探头望去。
只见月色之下,顾长安脚尖在飞檐翘角上轻轻一点,身形便如鬼魅般拔高数丈,衣袂翻飞,宛如御风而行。
他怀中抱着少女,却丝毫不显吃力,几个起落间,便已越过了金吾卫重重包围的街道,消失在了远处连绵起伏的屋脊阴影之中。
江末离看着那消失的背影,眼中的惊讶渐渐化为了欣慰的笑意。
……
半空中,风声呼啸。
李若曦紧紧地环着顾长安的脖颈,将脸埋在他的胸口,既紧张又兴奋。
脚下是京城的万家灯火,头顶是浩瀚星河。
“先生……”
“我们这样……是不是有点太张扬了?”
“张扬吗?”
顾长安足尖在一处高塔的塔尖借力,身形再次拔高,声音里带着几分快意。
瓦片轻响,却被风声掩盖。
李若曦偷偷睁开眼,看着脚下流淌的灯火,“我们……我们在飞吗?”
“算是吧。”
顾长安脚下不停,在连绵起伏的屋脊上纵跃如飞。
“这就叫……踏月留香。”
“留香?”
“嗯,留下一屁股烂摊子给他们闻味儿。”
“噗……先生你好坏。”
……
两人落在一处僻静的巷口,顾长安才将她放了下来。
虽然已经落地,但那种心跳加速的感觉依然在。
顾长安整理了一下衣衫,看了一眼天色,眉头忽然微微皱了一下。
“怎么了先生?”李若曦敏锐地察觉到了他的情绪变化。
“有点不对劲。”
顾长安看向书院的方向。
“沈萧渔那丫头最爱凑热闹,周芷也是个闲不住的主。我们在醉仙楼闹出这么大动静,甚至还把人扔下了楼,按理说早就传遍了半个京城。”
“以她们俩的性子,怎么可能到现在还没找过来?”
李若曦也是一愣:“是啊……沈姐姐最护短了,要是听说我们被围了,肯定提着剑就冲过来了。难道……她们去别处玩了?”
“也许吧。”
顾长安压下心头那股莫名的不安,拉起李若曦的手。
“先回去看看。希望……只是我想多了。”
……
醉仙楼下,长街寂静。
金吾卫的兵卒已经换了一茬,但队正张虎依然守在门口。
秋夜的寒露打湿了他的盔甲,他却浑然不觉,只是时不时地摸一摸怀里那个还带着余温的油纸包——那是刚才没舍得吃完的半个包子。
“头儿,这都半夜了,那小子还能出来吗?”手下打着哈欠问道。
“少废话,盯着点。”
张虎骂了一句,心里却在飞快地盘算着。
若是那顾长安真出来了,自己该怎么放水?
是假装摔倒?还是故意留个缺口?
要是赵大人怪罪下来,该如何应对?
就在他纠结的时候,一阵辘辘的车轮声,打破了长街的宁静。
两辆马车,一前一后,缓缓驶来。
前面的马车华贵非常,挂着“赵”字的灯笼。后面的马车则显得有些特殊,车厢宽大且低矮,似乎是为了方便某种特殊的人上下。
“来了!”
张虎精神一振,连忙挥手让手下列队,自己则快步迎了上去。
马车停稳。
赵谦率先跳下车。他没有理会张虎的行礼,而是转身走到后面的马车旁,亲自放下了脚凳,又指挥着几个家丁,小心翼翼地抬下了一辆精致的轮椅。
轮椅上,坐着一个面容清瘦、气质儒雅的青年。
“那就是……赵家大公子,赵靖?”
张虎心中一惊。这位曾经名动京城的天才,断腿之后深居简出,没想到今晚竟然也来了。
赵谦跟着跳下车,转身指挥着家丁。
“轻点!没吃饭吗?!”
只见几个家丁抬着一副担架,小心翼翼地从车厢里挪了出来。
担架上躺着的一团肉,正是赵丰。
此时的赵大公子,哪里还有半点之前嚣张跋扈的模样?
整张脸肿得像个发酵过头的紫馒头,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嘴里塞着布团(防止他乱叫),身上裹着厚厚的纱布,稍微动一下就疼得直抽抽。
但比起身体上的痛,他心里的恐惧更甚。
赵丰现在脑瓜子嗡嗡的。
他在家刚被打得皮开肉绽,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就被亲哥和亲爹从床上拖了起来,塞进了马车。
他以为是要去医馆。
结果一下车,看着那熟悉的“醉仙楼”三个大字,赵丰吓得魂飞魄散,差点当场尿出来。
“呜呜呜!呜呜!”(哥!我不进去!那里面有个魔鬼!他会杀了我的!)
赵丰拼命挣扎,眼神惊恐万状。他这辈子都不想再看见顾长安那张脸了!那是噩梦!
赵谦冷冷地看了他一眼,低声道:“闭嘴。再叫一声,我就把你扔在这儿。”
赵丰瞬间安静了,只是两行清泪顺着肿胀的脸颊滑落,那叫一个悔不当初。
“赵侍郎?”
张虎凑了上来,看着这奇怪的阵仗——抬着伤员来酒楼?这是来碰瓷的?
这赵家三兄弟齐聚,到底是要干什么?
“张队正。”
赵谦没有理会张虎的疑惑,只是淡淡问道:“人还在里面吗?”
“在!一直在!”张虎拍着胸脯保证,“属下把前后门都盯死了,连只苍蝇都没飞出来过!”
“好。”
赵谦点了点头,深吸一口气,像是要去赴刑场一般,推起大哥的轮椅。
“抬上那个废物,跟我进去。”
一行人浩浩荡荡地进了醉仙楼。
张虎挠了挠头,看着他们的背影,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这气势……怎么看都不像是来抓人的,倒像是……来送殡的?
……
二楼,凌云阁。
一片狼藉已经被收拾得干干净净,连那个破洞都被临时用屏风挡住了。
赵谦推着赵靖,身后跟着抬着赵丰的家丁,一步步走到了那间静室的门口。
每走一步,赵谦的心就沉一分。
他堂堂户部侍郎,竟然要带着全家老小,来给一个打了他弟弟的少年赔罪。这要是传出去,他赵家的脸面往哪搁?
但一想到父亲那雷霆震怒的样子,还有顾长安背后那深不可测的关系网,他只能咬碎了牙往肚子里咽。
“笃、笃、笃。”
赵谦敲响了房门。
“顾公子,赵家赵靖、赵谦,携舍弟赵丰,特来向公子……赔罪。”
这一声,他说得极为艰难,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然而。
屋内一片死寂,无人应答。
赵谦眉头一皱,又敲了一次。
“顾公子?”
依旧无人。
一种不好的预感涌上心头。
赵谦不再犹豫,猛地推开了房门。
“吱呀——”
房门洞开。
屋内灯火昏黄,茶香未散。
然而,空荡荡的房间里,除了那个依旧坐在软塌上、正似笑非笑看着他们的红叶姑娘,哪里还有半个顾长安的影子?
“红叶姑娘,顾长安呢?”赵谦脸色铁青。
江末离摇着团扇,指了指那扇大开的窗户,脸上露出一丝戏谑的笑容。
“赵大人,你们来晚了。”
“我那弟弟嫌楼里闷,说是……带媳妇赏月去了。”
“赏月?!”
赵谦快步走到窗边,探头望去。
只见窗外夜色茫茫,屋脊连绵,哪里还有半个人影?
他猛地回头,看着轮椅上的大哥,又看了看地上那个为了赔罪而被打得半死的弟弟,只觉得胸口一阵气血翻涌,差点一口老血喷出来。
合着他们赵家兴师动众,又是家法又是赔罪,最后……
扑了个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