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上,稷下学宫的领队宇文成都,正负手而立。
在他的脚下,是一盘已经推演结束的残局。
沙盘之上,代表青麓书院的蓝色旗帜,被代表北周的黑色旗帜分割、包围,最终……全军覆没。
宇文成都看着那最后一缕香灰落下,并没有露出胜利者的狂喜。他只是抬起头,目光扫过台下那些面色惨白的青麓学子,声音沉稳有力,如洪钟大吕,响彻全场。
“兵者,死生之地,存亡之道。”
“尔等谈仁义,谈爱民,谈师出有名。这很好。”
“但战场上,只有赢的人,才有资格谈仁义!输了,便是国破家亡,便是妻离子散!那是连仁义二字都写不出来的绝望!”
“为将者,首重唯胜!胜,则百姓存,社稷安;败,则万事皆休!”
“这,便是我北周的兵道!”
轰!
这番话,如同一记重锤,狠狠地砸在所有人的心口。
青麓书院的学子们张了张嘴,想要反驳,却发现喉咙里像是堵了一团棉花,发不出半点声音。
因为他们输了。
输得彻彻底底,毫无脾气。
高台之上,主事夫子面色复杂地看了一眼沉默的青麓席位,最终只能长叹一声,高声唱喏:
“兵戈之问——”
“稷下学宫,胜!”
“今日定论:将之大德,在于能胜!”
随着这一声判定落下,北周使团方向爆发出一阵欢呼。
“输了……”
周芷低下头,手中的半个鸡腿“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沾满了泥土。
那种眼睁睁看着自家书院落败,自己却无能为力的挫败感,让周芷很是愧疚。
要是她平时用功一点现在是不是就可以帮上忙了……
一只手,轻轻地搭在了她的肩膀上。
周芷抬起头,泪眼朦胧中,看到了李若曦那双温柔而坚定的眼睛。
“别哭,周姐姐。”
李若曦掏出帕子帮她擦去嘴角的油渍和眼角的泪痕。
“虽然问道大会不论输赢。但在大家心里,这就是两国之争。”少女看了一眼四周那些面如死灰的同窗,轻声道,“输了一场,确实难过。但我们还没输透呢。”
“没输透?”周芷吸了吸鼻子。
“是一比一。”李若曦伸出一根手指,指向剩下的两座高台,“格物台我们赢了,兵戈台他们赢了。现在,就看经世与策论了。”
“你看,策论台上是谢云初师兄,他是江南第一才子,身后还坐着王家的王玄策、卢家的卢照邻,那都是博闻强识的大家。经世台上有裴玄师兄和苏温师兄,还有那位出身钱庄世家的刘只若师兄……这十二位,皆是我青麓书院的顶梁柱。”
“我们要相信他们。”
周芷听着这一串如雷贯耳的名字,想起他们在江南乃至的名声。
眼中的慌乱渐渐平息,重新燃起了一丝希望。
“对!我们肯定能赢!”
顾长安坐在一旁,看着李若曦这番有理有据的安抚,嘴角微微勾起。
此时的夜风更急,吹得台上的旌旗猎猎作响。
柳荫下,原本堆得满满当当的食盒已经见了底。茶壶也空了,倒不出一滴水来。
“没水了……”沈萧渔晃了晃茶壶,眉头皱了皱。
她看了一眼远处意气风发的稷下学宫众人,又看了看这边愁云惨淡的周芷和李若曦,心里忽然涌上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别扭。
毕竟她是北周人,看着自己国家的使团把朋友们逼到绝境,这是问道又不是比武,她也不能上去打对面一顿……当然她也不可能跟着一起欢呼。
“我去打点水!”
少女猛地站起身,抓起茶壶,甚至没等顾长安回应,便逃也似的钻进了夜色里,朝着山门那边的水房跑去。
顾长安看着她略显仓皇的背影,嘴角勾了勾,没说什么。
转过头在那堆空的食盒里翻了翻,拎出了那两坛苏温送来的二十年陈酿花雕。
“没人喝?”顾长安问了一句。
周芷正伤心,摇了摇头。李若曦不会喝酒,也摇了摇头。
“那可惜了。”
顾长安随手拍开泥封。一股浓郁醇厚的酒香瞬间溢散开来,竟满园的桂花还要醉人。
他不喜欢喝酒,尤其是那种辣嗓子的烈酒。但这坛花雕不同,入口绵软,回甘竟带着一丝丝像是果脯般的甜味,顺着喉咙滑下去,暖洋洋的,一点也不冲。
“有点意思。”
顾长安靠在树干上,有一搭没一搭地喝着。这酒甜得像糖水,却不知不觉间让人有些微醺,连带着眼前那原本肃杀的辩论场,似乎都变得生动了几分。
真正的较量,此刻才进入白热化。
策论台上,那一袭白衣的谢云初与紫衣的萧溶月,已然辩到了最核心的“君民之辩”。
“谢兄言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以此证礼教之仁。”萧溶月的声音清冷,穿透夜空,“然溶月请问,若遇外敌压境,需征调全城百姓修筑城防,致使百姓流离失所,死伤枕藉。此时,是守那一城百姓的贵,还是守这大国社稷的存?”
谢云初眉头紧锁,正欲以“仁政爱民”反驳。
萧溶月却根本不给他喘息的机会,语速极快,字字如刀:“若守百姓之贵而不修城,城破,则国亡,百姓亦如草芥!故乱世之中,君权必须凌驾于民意之上!法度必须严苛于礼教!唯有集权,方能调动一切力量求存!这,才是对百姓最大的仁!”
这番话逻辑严密,直指重民本而轻集权的问题核心。
台下,李若曦听得秀眉微蹙,她下意识地看向顾长安,却发现先生正眯着眼,一口接一口地喝着那坛甜水。
“先生,”少女压低声音,带着几分困惑,“萧公主这话……是不是在偷换概念?她是把生存凌驾于一切之上了。”
“不算偷换。”顾长安脸颊微红,眼神却异常清明,晃了晃酒坛轻笑道,“她是在告诉你,仓廪实而知礼节。在北周那种苦寒之地,活下去才是第一位的。她的逻辑在北地是真理,但在富庶的江南……”
顾长安打了个酒嗝,“就显得有点不近人情了。”
“那……谢师兄该怎么回?”
“难回。”顾长安摇了摇头,“谢云初是君子。君子可以舍生取义,但他没法替百姓决定要不要舍生。”
果然,台上的谢云初沉默了。他张了张嘴,试图寻找圣贤书中的教诲来破解这个极端的生存困境,却发现任何语言在“国破家亡”的假设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