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阮为自己斟茶的动作微微一顿。他看着棋盘,又看了看顾长安,随即失笑:“有意思。可做活之后呢?这盘棋终究还是要输的。”
“输一盘棋,不要紧。”顾长安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热气,“只要让下棋的人知道,这棋盘上,有些地方是他永远吃不掉的。那下一次,他落子时,就会多几分顾忌。这就够了。”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王书吏脸上的幸灾乐祸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丝不安。他看着那个跪坐在地的少女,看着她笔下那张越来越复杂的表格,一种不祥的预感油然而生。
就在一个时辰即将结束,陈康带着衙役准备回来拿人之际。
“找到了!”
李若曦的声音,清脆而坚定!
她霍然起身,手中捏着三卷看似毫不相干的竹简,快步走到了刚刚返回一脸得意的陈康面前。
“陈大人,景平七年秋,东阳县新增归户三百二十七户,皆是从北地流落而来的灾民。敢问大人,为何这三百多户人家,无一人分得田地,却都在同一天,将户籍落在了城西张家的一处废弃义庄之中?”
陈康的脸色,唰地一下就白了!
“你……你胡说什么!什么归户!本官不知道!”
“大人不知道不要紧。”李若曦又拿起第二卷竹简,“景平八年春,张万金以开垦荒地为由,向县衙申领了城西五百亩的无主荒地。而这五百亩地,恰好就在那座废弃义庄的旁边。”
她看着陈康那已经开始渗出冷汗的额头,拿起了最后一卷竹简,声音陡然转冷。
“而根据这卷《徭役册》记载,这三百二十七户,共计一千三百余口,自落户之日起,便再无一人出现在东阳县的任何徭役记录之中。他们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
“陈大人,”李若曦上前一步,将三卷竹简,重重地放在陈康面前的桌案上。
“三百多户查无此人的鬼户,五百亩去向不明的无主官田。”
“这些,足够学生写一份详实的课业,呈给青麓书院的陆先生和巡按江南的林御史。”
陈康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他看着桌上那三卷竹简,仿佛看到了三把架在自己脖子上的刀!
他知道,自己完了。
然而,就在他即将瘫软在地的瞬间,顾长安却从角落里走了过来,将那三卷竹简,又轻轻地推了回去。
“陈大人。”
“我这位学生,心善,见不得百姓流离失所。她只是想为那些真正的流民,讨一个能活下去的说法。”
“这东阳县的水,浑了太久是该清一清了。”
“是泼了重换,还是加一块明矾让泥沙沉底,路……得大人自己选。”
顾长安的目光落在陈康煞白的脸上,话锋一转,带上了几分笑意。
“现在,不知大人可有心情,与我们一起,聊一聊如何给那些鬼户一个说法,也给大人您自己,一个将来?”
“将来?”
陈康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他缓缓地直起身,脸上那点惊慌竟奇迹般地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癫狂的冷笑。他指着桌上那三卷竹简,又指了指顾长安,声音尖利。
“将来就是本官的前程尽毁,身败名裂!你们拿着这些东西,呈给林御史,本官最多是个失察之罪。可你们若想用这个来拿捏本官,陪你们玩什么清君侧的把戏,那便是把本官往死路上逼!”
他猛地一拍桌子,色厉内荏地吼道:“兔子急了还咬人!你们当真以为,凭着几卷故纸堆,就能让本官束手就擒?!”
这番突如其来的嘴硬,让李若曦和陈平都愣住了。他们本以为胜券在握,却没想到对方竟是这般反应。
唯有顾长安,脸上依旧是那副波澜不惊的模样。他甚至还饶有兴致地为自己续上了一杯茶,仿佛在欣赏一场拙劣的表演。
“大人说完了?”他等陈康喘匀了气,才慢悠悠地开口。
“说完了,就该听我说两句了。”
顾长安站起身,缓步走到陈康面前,两人的距离不过三尺。
“大人是不是觉得,自己背后有张万金,张万金背后又有京城的贵人,所以这件事,就算捅到天上去,最终也不过是罚酒三杯,不了了之?”
陈康的瞳孔猛地一缩。
“你是不是还觉得,我们不过是几个初出茅庐的书院学子,即便有陆先生和林御史撑腰,但山高皇帝远,只要死不认账,再花些银子上下打点,就能把这潭水搅得更浑,让我们无功而返?”
顾长安每说一句,陈康脸上的血色便褪去一分。
“你是不是……还在盘算着,只要拖过今晚,你那位神通广大的表舅,就有上百种法子,让我们这几个外乡人,悄无声息地消失在东阳县?”
“你……你怎么会知道?!”陈康再也绷不住,失声惊呼,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
这些,正是他刚才那一瞬间,在脑海中飞速闪过的所有念头!
“我知道的,还多着呢。”
顾长安笑了,那笑容里带着一丝悲悯,仿佛在看一个跳梁小丑。他转过身,重新走回萧阮的茶桌旁,端起一杯茶,轻轻吹了吹。
“陈大人,你知道这世上最可悲的棋子是什么吗?”
他没有等陈康回答,便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不是那些明知是死路,还不得不往前冲的死士。而是那些自以为是活子,手握屠刀,殊不知自己早已是别人弃之如敝履的‘弃子’。”
他抬起头,目光平静地看着陈康。
“你以为你是张万金的刀,可在他眼里,你不过是一块用脏了,随时可以丢掉的抹布。”
“今夜我们若死在东阳县,你信不信,明日一早,第一个跳出来,大义凛然地将你拿下,向林御史和陆先生请罪的,就是你那位好表舅张万金?”
“他会把你所有的罪证都摆出来,再添油加醋一番,说你是不堪教诲,蒙蔽上官,最后畏罪自尽。他则摇身一变,成了清理门户深明大义的良善乡绅。而你陈康就成了他献给朝廷平息怒火的投名状。”
“你……”陈康的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因为他知道,顾长安说的每一个字,都极有可能变成现实!
良久,陈康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颓然地跌坐在了那把属于王书吏的太师椅上,双目失神,口中喃喃自语。
“死路……都是死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