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后山断崖“误会”事件后,墨玉着实安分了好一阵子。倒不全是因为落曌的拳头和警告,更多的是他自己需要时间来舔舐伤口,消化那场荒诞到极点的挫折,并重新审视自己对师姐那份深埋心底、却似乎总是表达得一团糟的感情。
他更加刻苦地修炼,将那些翻涌的、无处安放的情绪,都化作了紫霄峰雷法下更猛烈的电光,和更迅疾的身法。只是,目光仍会不由自主地,飘向青竹峰的方向。
青竹峰似乎也彻底沉寂了下来。侓欲清自仙魔大战后期便很少公开露面,大比、讲道、宗门议事,几乎不见她的身影。偶有关于“玄煞真君”的消息传出,也多是些语焉不详的传闻,或是某某处魔物被神秘符阵净化之类的边角消息。她仿佛真的将自己封闭在了那座长满青竹的山峰上,与世隔绝。
直到某一日,一则消息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宗门内悄然传开,侓欲清于前日出关,下山时从一处被魔物肆虐的偏远村落,带回了一个浑身是伤、昏迷不醒的孩童,并直接带回了青竹峰。
这消息让许多人讶异。侓欲清性子清冷,不喜与人接触是出了名的,亲自救人倒也说得过去,毕竟这么多年都这样,但带回峰中抚养,可是独一份。有传言说那孩子是罕见的阵道苗子,也有说其身上有侓欲清故人的血脉…众说纷纭。
墨玉听到这消息时,正在练剑,手中长剑差点脱手。他第一反应是担心,她亲自下山,是否遇到了危险?那魔物可曾伤到她?随即,便是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与失落涌上心头。她…竟会亲自带人回峰?那孩子…是何等模样?何等机缘?
他想去看看,哪怕只是远远确认她是否安好。可青竹峰禁制重重,他根本无从靠近。
又过了些时日,有弟子在执事堂交接任务时闲聊提及,侓欲清似乎又因故短暂离开了青竹峰,峰上只留了那个新收的、据说伤势已稳定、名唤“槐安”的徒弟。
墨玉的心,猛地一跳。一个大胆的、或许有些逾矩的念头,悄然滋生。
他记得,后山有一条极为隐秘的、几乎被荒草淹没的小径,似乎能绕到青竹峰侧面的山崖下,那里有一处阵法相对薄弱的死角,或许…
他知道这很冒险,若被发现,擅闯他峰乃是大忌,尤其对方是“玄煞尊者”的清修之地。但那个念头一旦生出,便如同藤蔓般疯狂缠绕。他想知道她过得好不好,想知道那个能被她带回峰的孩子是什么样,甚至…只是想离她近一点,离那座她生活、修炼的山峰近一点。
犹豫再三,在一个月色朦胧的夜晚,墨玉还是带上了一些自己做的、不易腐坏的灵米糕和清甜的果脯,换上夜行衣,收敛气息,凭着记忆和小心翼翼的神识探查,真的摸到了那条荒径,有惊无险地避开了几处预警禁制,潜到了青竹峰后山崖下。
他不敢深入,只将装着食物的朴素食盒,放在了一处干净的青石上,并在食盒下压了一张最普通的、没有任何标记的避尘符。然后,如同他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退走,心跳如鼓,后背惊出一身冷汗。
他不知道那食盒是否会被发现,会被如何处理。或许会被阵法直接绞碎,或许会被槐安当做意外之喜,也或许…根本无人问津。但他做了,心里那点躁动不安,似乎平息了些许。
日子一天天过去,青竹峰依旧静谧,仿佛从未有人踏足。墨玉也渐渐将那次冒险深埋心底,只当是自己一时冲动。
直到这一日,他奉师命,前往千机阁送一批新炼制的雷击木,用于修补宗门大型阵法。穿过忙碌的器坊与阵盘陈列的长廊,在一个摆放着各种基础阵旗和符纸原料的偏厅转角,他毫无预兆地,与一个人迎面撞上。
是侓欲清。
墨玉的脚步猛地钉在原地,血液仿佛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他瞪大了眼睛,几乎不敢相信。他下意识想要躲避,毕竟在对方看来他应当是讨厌她的。
她似乎刚从内间出来,手里拿着一卷泛黄的古旧阵图。依旧是那一身青色的道袍,样式简单,却纤尘不染,只是…
墨玉的心狠狠一揪。
她瘦了。不是病弱的消瘦,而是一种如同被风雪反复打磨过的、清减。脸颊的线条比记忆里更加分明,下颌的弧度越发清晰,衬得那本就挺直的鼻梁,愈发显得孤峭。原本就白皙的肌肤,此刻更是透出一种近乎冷玉的质感,少了些许血色,却多了几分内敛与沉静的光华。
最明显的是她的气质。不再是以前那种如同出鞘利剑、寒潭深水般外放的清冷与锐利,而是变得含蓄、内敛了许多。仿佛将所有的锋芒、所有的煞气、所有惊心动魄的力量,都敛入了骨子里,沉入了眼眸最深处。她站在那里,周身没有迫人的威压,却自有一股令人无法忽视的、渊渟岳峙般的沉稳气度,如同历经沧桑的古木,静默地扎根于时光之中。
是因为那场大战的消耗?是因为独自在青竹峰的孤寂?还是因为…收了徒弟,有了牵绊?
墨玉脑子里乱哄哄的,心疼、担忧、久别重逢的激动、还有一丝面对她气质转变的陌生与震撼,交织在一起,让他喉咙发紧,竟一时说不出话来。
对方似乎也看到了他,她脚步微顿,目光平静地落在他身上,那双墨玉朝思暮想的、深潭般的眼眸,依旧清澈,却仿佛比以往更加深邃宁静,不起丝毫波澜。她看着他,似乎在辨认,又似乎只是随意一瞥。
“震平长老?” 她开口,声音依旧是记忆里那般清越,却似乎…温和了些许?是错觉吗?
“玄…玄煞长老!” 墨玉猛地回过神,慌忙躬身,动作因为紧张而显得有些僵硬。他抬起头,看着她清减的容颜,那句在心里盘旋了无数遍的“你还好吗”、“你怎么瘦了这么多”,在舌尖打转,最终却因为极度的紧张和心疼,脱口而出了一句极其笨拙、甚至带点指责意味的话:“你、你怎么…清减了这许多?可是青竹峰的膳食…不合胃口?还是那新收的徒弟…太过顽劣,惹你烦心了?!”
话一出口,墨玉就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他在说什么啊!哪有这样跟人打招呼的!听起来简直像是在质问和抱怨!他脸颊瞬间涨得通红,眼神慌乱地避开她的视线,恨不得立刻挖个地缝钻进去。
完了完了!又搞砸了!她一定会觉得他多管闲事,不懂礼数,说不定又会误会他是在挑衅…
然而,预想中的冷眼、无视、或者转身离去,并没有发生。
短暂的沉默后,墨玉听到了一个极轻的、带着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疲惫,却又分明染上了些许暖意的声音:“嗯,是清减了些。”
他诧异抬头,撞进她那双平静的眼眸里。然后,他看到她微微弯起了唇角。
那笑容很淡,很轻,如同冰面上掠过的一缕极细的暖风,几乎看不见痕迹,却真切地存在着。没有讥诮,没有不耐,反而像是…包容了他这笨拙的关心,甚至,主动递来了一个台阶。
“青竹峰的膳食尚可,槐安…也很懂事。” 她语气平和,甚至带着一丝几不可察的解释意味,在说到弟子时脸上的笑也变的温柔,“前些时日推演阵法,耗费了些心神,无妨。”
她顿了顿,目光在他脸上那尚未完全褪去的、因激动和懊恼而泛起的红晕上停留了一瞬,复又移开,看向他手中捧着的雷击木,自然地转移了话题:“你是来送材料的?千机阁最近在修补护山大阵的‘巽’位,正需此物。直接送到后厅第三间炼器室即可。”
说完,她不再多言,对他微微颔首,便拿着那卷阵图,步履从容地,从他身侧走过,留下一缕淡淡的、清冽的冷竹气息。
墨玉僵在原地,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她方才那抹极淡的笑容,和那句温和的“无妨”,在耳边反复回响。
她没有生气。没有误会。甚至…对他笑了?还…解释了一句?
虽然那解释轻描淡写,虽然那笑容转瞬即逝,但对他来说,却如同久旱逢甘霖,黑暗中窥见天光!这是自竹林初遇、她纠正“是师姐”之后,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她主动释放的、不带任何冷漠与距离的善意!
是因为他送去的食盒,被她发现了吗?还是因为…她真的只是,没有以前那么“冷”了?
墨玉不知道答案。但他知道,自己那颗因为断崖毒打和长久疏离而几乎冰封的心,在这一刻,被那抹极淡的笑意和那句简单的“无妨”,悄然融化了一个角落。
他看着她离去的、清瘦却挺拔的背影,深吸一口气,握紧了手中的雷击木,眼中重新燃起了明亮而坚定的光芒。
“我这就送去!”
他扬声应道,声音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轻快与力量。然后,他转身,大步朝着后厅炼器室走去,脚步稳健,心中一片澄明。
前路或许依旧漫长,误解或许还会有。但至少,这一次,他看到了希望。看到了那道清冷月光,似乎也愿意,为努力靠近的人,洒下一丝微暖的清辉。
这就够了。足够他继续走下去,继续仰望,继续……尝试用她能“听懂”的方式,去靠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