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的天,对没了男人的女人来说,从来就没亮过。
在官府那本厚厚的户籍册上,她们压根不算个“人”。是物件,是挂名,是生是死,是富是穷,自己说了不算。
可活人,总得有条活路。
三更的梆子响了又响,户部值房的蜡烛快烧到底了。灯芯“啪”地爆开个火星,落在承宇刚写好的麻纸上,烫出个焦黑小点。
他放下笔,手指上沾着墨,愣愣地搓着桌沿。
铺开新的麻纸,承宇脑子清醒得很:这事绝不能硬来。要是敢嚷嚷“夫为妻纲不对”,不等天亮,满朝文武的唾沫就能把他淹死。得想个招,既能给女人一条生路,又不至于把朝堂这锅热油给点炸了。
忽然,他脑子里闪过一道光——翻旧档案的时候,见过一卷落满灰的册子。上面写着贞观初年,雍州有个寡妇,家里没男人了,官府特批她立了个“女户”,靠着亡夫留下的几亩田,硬是把女儿拉扯大了。
只是这例子,一直被扔在库房角落吃灰。
下头的官府,要么不知道,要么……装不知道。
有门儿!
承宇眼睛亮了。不用造新法,就把这旧例挖出来,擦亮,磨成一把能用的刀。
他埋头就写。
没过多久,一份条陈写好了,标题四平八稳,全是官腔:
《关于厘清女户登记体例以实户籍暨固税基的若干事宜》。
通篇没提“女权”俩字,但字里行间,全是为了那些活不下去的女人:
开头先捅刀子——上月查户籍,发现长安周边有十七户寡妇,因为没男丁立户,田被族里占了,十亩好地全荒了,朝廷少收了三石粮的税。先把朝廷的肉痛处亮出来。
再引出“女户”这个旧例,把规矩钉死:寡妇没儿子的、丈夫死了娃还小的、招了上门女婿的、官府判了和离回娘家的——这些人都能单独立户,还得发专门的户帖,盖红印,谁都不许不认。
登记手续别折腾人,寡妇带男人死亡证明,和离的带官府判书,到县衙就能办,不用往上跑。还得给女户单独造册,省得跟普通户口混在一起,让小吏钻空子。
最后说权责:女户能种地,能做小买卖,该交的税一分不能少。身子弱干不了徭役?行,交两匹绢布顶上。明明白白告诉上头:这法子,朝廷不亏,还能多收税,稳民心。
末了,轻飘飘加一句:“将女户田亩垦殖率,纳入地方官考核。”就这一句,能逼着下头那些官老爷,真把这事当回事。
说白了,就是把“给女人活路”这回事,从头到脚,套上了官家皮囊。
承宇反复看了三遍,指尖划过“寡母立户可保田不荒”那行字。
承宇确认再没有半点把柄可抓,他深吸一口气,捧着条陈,摸黑敲开了户部尚书——戴胄的房门。
戴胄的书房灯还亮着,桌上堆的文书像小山。老头儿捏着条陈,半晌,没吭声。
“嗒、嗒、嗒……”
老尚书的手指,敲着桌子。一下下,敲在承宇心尖上。
终于,他抬眼看了过来,眼神复杂得像打翻的墨:“承宇,你知道这东西递上去,会是什么下场吗?”
字字带着寒气:
“‘牝鸡司晨’‘阴盛阳衰’‘坏了祖宗礼法’……这些大帽子扣下来,别说你的前程,老夫这把老骨头,都得跟着沾一身腥。”
承宇心猛地一揪:
“下官清楚。尚书请看,上月长安那十七户荒田,要是能让寡妇们立户自己种,今年朝廷就能多收三石粮的税。洛阳那边,因为女人没户逃掉的绢税,攒起来够禁军吃三天。要是因为怕人说闲话,就任由这些烂账烂下去……才是真的误了朝廷,也辱没了尚书您务实的清名。”
戴胄盯着他,手指点了点条陈,问了个看似不相干的问题:
“你夫人许氏,在金兰社帮着那些妇人。这主意……是不是跟她有关?”
承宇答得坦荡,眼里没半点闪躲:
“内子确实跟下官说一些民间的实情。这些是下官依着户部的职责,核对了几十卷户籍档案之后,自己琢磨出来的。一个法子好不好,该看它对朝廷有没有利,不该看它是从谁嘴里说出来的。”
戴胄没再追问。
“这事,牵扯到礼法根本,不是户部一家说了算。我得先跟房相和杜相,还有礼部、刑部都通个气。”
他抬起眼,目光像钉子:
“在这之前,你要是敢漏出去半个……休怪老夫,不讲情面。”
“下官遵命。”
戴胄把条陈压下了。这是观望,也是……在护着他。
可世上哪有不透风的墙。
没过三天,“承宇要搞女户”的风声,就在京官的小圈子里悄悄传开了。
第一个冲过来拦他的,居然是平时最罩着他的程咬金。
散朝后,老魔王一把将他拽到宫墙角的老槐树底下,蒲扇大的巴掌拍得他肩膀发麻,嗓门压得低,却急得冒火:
“承小子!你造犁造车,俺老程佩服!可你碰‘女人当家’这种事,是嫌自己命太长?赶紧给老子撒手!那帮酸儒子的唾沫,能淹了你全家!”
程咬金胡子气得直抖,眼角的皱纹拧成一团:
“俺在朝堂上见的风浪多了!这种动了祖制的事,一旦闹开,神仙都救不了你!”
风波很快也刮到了金兰社。
卢夫人领着几位年长的贵妇,找到许如梦的宅子,手里的佛珠捻得飞快:
“许妹妹,金兰社本是教姐妹们做做针线、学学算账。如今扯上‘女户’,传出去,别人要说咱们不守妇道。还是……见好就收吧。”
话音刚落,院子里站起一个年轻妇人,眼眶还红着:
“卢夫人您是站着说话不腰疼!我男人没了,族里要来抢我儿子那点口粮田!要是能立女户,我儿就能不挨饿!这是活路,凭啥要收?”
一时间,院子里吵成一团。
朝堂上的暗箭,来得更狠。
崔仁师,一次跟御史台的官员在酒楼“闲聊”,摇着酒杯,摇头叹气:
“唉,如今有些官员啊,正事不干,就爱搞些奇谈怪论。连‘妇人不上籍’的祖制都想改……这纲常伦理,还要不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