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如同凝固的、冰冷的沥青,从仓库的每一个角落,从顾微微的每一个毛孔,从她灵魂最深处的裂缝里,缓慢地、不可阻挡地渗入、淤积、最终将她彻底封存。那点悬浮在半空、恒定明灭的幽蓝光芒,此刻不再仅仅是冰冷的监视信号,更像是一只高悬在黑暗虚空中的、非人的瞳孔,倒映着她瘫坐在冰冷地面上、被绝望和泪水浸透的、卑微而破碎的身影。
泪水无声地滑落,在沾满血污尘土的脸上冲刷出冰冷的沟壑,然后滴落,在厚厚灰尘的地面上留下几点深色的、迅速消失的湿痕。顾微微将脸深深埋进掌心,肩膀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喉咙里压抑着破碎的哽咽。不是悲伤,不是恐惧,而是一种更深沉的、近乎灵魂被抽干的、冰冷的虚无和疲惫。
陆沉舟的生命,如同一根即将燃尽的、风中残烛的灯芯,被精确地量化为“低于15%”、“6至12小时”。而拯救这根灯芯的条件,是她和陆沉舟(如果能活下来)未来更彻底的、被“观测”的、被数据化的命运。
答应,意味着将自己和陆沉舟的每一寸思想、每一次挣扎、甚至每一次呼吸,都置于“观测者”那冰冷、理性、非人的解剖刀下。那个未知的“行为-生理反馈测试”是什么?是电击?是药物?是精神折磨?还是将她重新置于类似“共鸣核心”的某种场中,观察“钥匙”的残留反应?而陆沉舟需要提交的详细报告,会将他掌握的秘密,以及他背后可能存在的、她尚不清楚的任务和目标,暴露多少?
拒绝,意味着她将在接下来的几小时里,被迫成为一个沉默的旁观者,听着身边那个她恨过、怨过、恐惧过,却也一次次在绝境中与她命运纠缠的男人的呼吸,逐渐微弱、断续,直至彻底消失。然后,她将独自一人,留在这个堆放着“前观测体”遗骸的、冰冷的、被无形目光时刻注视的牢笼里,等待“观测者”对她这个“不再具有即时抢救价值样本”的最终“处置”。也许是更直接的实验,也许是彻底的“清理”,也许……是像那个t-7一样,最终成为某个帆布覆盖物下的、新的“压力测试组件”。
不,她不要那样死去。她经历了那么多,从陵水冰冷的雨夜,到苏黎世肮脏的地下,到“维护者”非人的囚笼,再到“共鸣核心”毁灭的蓝光……她一次次从死亡边缘爬回来,不是为了最终成为这冰冷仓库里一件被封装、被研究的标本,在绝望和疯狂中无声腐烂。
活下去。必须活下去。无论用什么代价,无论要面对什么。
这个念头,如同黑暗中骤然迸出的一点火星,微弱,却带着灼热的、近乎残忍的决绝,瞬间烧穿了冰冷的绝望和虚脱。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了头,移开了捂住脸的双手。
脸上泪痕犹在,混合着血污,一片狼藉。但那双曾经被泪水模糊的眼睛,此刻却异常地清晰,映着那点幽蓝的光芒,里面翻涌着一种近乎冰冷的、破釜沉舟的平静。恨意、恐惧、软弱,都被强行压入眼底最深处的、冰封的湖面之下。此刻支撑着她的,是纯粹的、冰冷的生存意志,和一种被逼到绝境后、玉石俱焚般的疯狂。
她看着那点幽蓝的光芒,用尽全力,让嘶哑的声音保持平稳,尽管尾音依旧带着无法控制的颤抖:
“我接受。”
三个字,清晰,冰冷,在这寂静的仓库中回荡,仿佛有实质的重量,砸在冰冷的尘埃上。
幽蓝的光芒,似乎没有任何变化,依旧恒定地悬浮、明灭。但顾微微仿佛能感觉到,那光芒背后,那冰冷的、非人的意识,似乎“记录”下了这个决定,并开始了新的、她无法理解的评估和计算。
“交易成立。” 电子合成音再次响起,平静无波,仿佛只是在确认一件预订的货物,“医疗支持协议启动。预计一小时内,所需药品及器械将通过指定方式投放。请遵循指引操作。目标个体陆沉舟的生命维持窗口,将根据操作准确性和目标个体自身耐受度,尝试延长至48小时。请注意,此支持仅为争取时间,不保证最终存活。”
“现在,发布‘行为-生理反馈测试’初步指引。” 电子合成音继续,幽蓝光芒微微闪烁了一下,“测试将在医疗支持启动、目标个体生命体征初步稳定后进行。测试核心:评估‘钥匙’载体在特定声-光刺激序列下,残余生物场特征的反应模式、稳定性及潜在可引导性。测试将持续约30分钟。你需要保持清醒,尽可能放松,不对刺激做出有意识的抵抗或情绪性反应。测试过程中,你的生理数据将被全程监测。测试结果,将影响后续观测等级及可能的支持力度。”
声-光刺激?评估“钥匙”残留反应?果然,还是要将她当成实验品!顾微微的心脏猛地一缩,但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她只是静静听着,如同听着一份与自己无关的、冰冷的操作规程。
“最后,重申限制条款。” 电子合成音毫无情绪地念出,“在医疗支持期间及之后,活动范围限制于当前仓库主厅。禁止再次进入通风管道,禁止触碰任何帆布覆盖物及非投放物品。首次状态汇报倒计时:11小时59分后启动。如无其他疑问,本次交互结束。医疗支持即将抵达,请准备接收。”
随着最后一个字落下,那点幽蓝的光芒,毫无征兆地,如同被吹熄的烛火,瞬间熄灭,消失在绝对的黑暗之中。仿佛它从未存在过,刚才那场冰冷的对话,只是顾微微濒临崩溃时产生的、荒诞的幻觉。
但顾微微知道,那不是幻觉。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一丝极其微弱的、类似臭氧的、电子设备运行过的特殊气味。而那四个条件,那冰冷的倒计时,已经如同烧红的烙铁,深深地印在了她的意识里。
黑暗重新成为绝对的主宰。只有远处,陆沉舟方向传来的、那更加微弱、更加断续、仿佛下一秒就会彻底停止的呼吸声,提醒着她,交易已经达成,倒计时已经开始。
她没有立刻动弹,只是静静地坐在黑暗中,听着那令人心悸的呼吸声,也听着自己胸膛里那颗心,沉重、缓慢、却又异常坚定地跳动着。冰冷的地面传来寒意,身上破烂的衣物被汗水和之前的泪水浸透,紧贴着皮肤,带走体温。但她感觉不到冷,也感觉不到疼。所有的感官,似乎都被那冰冷的决绝和即将到来的未知测试所冻结、屏蔽。
时间,在黑暗中缓慢地爬行。每一秒,都像是陆沉舟生命沙漏中,一颗沉重的沙粒,缓慢、无情地坠落。
大约过了二十分钟,也许更久。仓库某个角落,靠近那扇上锁的维修铁门附近,忽然传来一阵极其轻微、但在此刻寂静中被放大的、类似气闸开启的“嘶嘶”声。
紧接着,一道细长的、暗红色的激光束,如同手术刀般,从那个方向的黑暗中射来,精准地照射在顾微微身前大约两米处的地面上,形成一个拳头大小的、稳定的红色光斑。光斑中心,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从地面一个不起眼的、伪装成普通地砖的活动盖板下,被缓缓地、无声地推送上来。
是“医疗支持”到了。
顾微微挣扎着,用左腿和手臂支撑,一点点挪到那个红色光斑旁。地砖已经自动滑开,露出下面一个不大的、内壁光滑的金属凹槽。凹槽里,整齐地摆放着几样东西:
一个轻薄的、似乎是某种高强度塑料制成的银色密封箱,上面印着红色的十字标志。箱子旁,是两袋用透明软袋封装、标签上写满外文的暗红色液体(血浆代用品?),以及一包一次性静脉注射套装。还有一支看起来像是肾上腺素笔的自动注射器,和一板用锡箔封装的、不知名的药片。最下面,压着一张折叠起来的、质地特殊的纸张,在暗红激光的照射下,隐约可见上面打印着细密的文字和图示——显然是操作指引。
东西不多,但看起来专业、齐全,显然是针对陆沉舟伤势的、标准化的急救套件。而且,投放方式如此隐秘、精准,再次印证了“观测者”对这个仓库的绝对掌控和他们资源的充沛。
顾微微没有犹豫,立刻按照激光束的指引(光束在她拿起箱子后,立刻移动,指向陆沉舟的方向),拖着伤腿,拿起那个银色急救箱和血浆袋等物品,一瘸一拐地、用最快的速度,挪回到陆沉舟身边。
靠近了,借着远处城市透进来的、极其微弱的光污染,她能更清楚地看到陆沉舟的状况。他的脸色已经不是苍白,而是一种死灰般的、毫无生气的青白色。嘴唇呈紫绀色,微微张开,呼吸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只有将手指凑近他口鼻,才能感觉到一丝极其微弱的、带着血腥味的冰冷气流。他胸前的绷带,早已被不断渗出的、已经发黑的血液浸透,凝结成硬块。身体冰冷得吓人。
时间不多了。
顾微微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她打开那张折叠的指引。纸张似乎有微弱的背光,在黑暗中能勉强看清上面的字迹和简图。指引非常详细,步骤清晰,从如何检查生命体征,到如何建立静脉通道,如何加压输注血浆代用品,如何使用肾上腺素,如何重新加压包扎胸腔,如何给予抗生素和镇痛药……每一步都有图示和剂量说明,甚至标注了可能的风险和应对措施。这不像是对一个外行的指导,更像是对一个受过基本战场急救训练人员的、高度标准化的操作手册。
是“观测者”评估了她的能力?还是他们根本不在乎操作者是谁,只要按照步骤来就行?
顾微微没有时间去细想。她必须立刻开始。她将陆沉舟的身体小心地放平(这个动作就让她气喘吁吁),然后借着纸张微弱的背光,开始笨拙地、但严格按照指引地操作。
清理伤口,重新消毒,撒上强效凝血粉和抗生素粉,用新的、带有加压气囊的胸腔包扎带,死死缠绕固定。寻找血管,建立静脉通道(她从未做过,手指颤抖得厉害,试了两次才成功),连接血浆代用品袋,开始加压输注。皮下注射肾上腺素。将药片碾碎,用少量水化开,用注射器从嘴角小心地注入他喉咙深处……
每一个动作,都伴随着她粗重的喘息和手指的颤抖。汗水再次浸透了她,混合着陆沉舟伤口的血污,一片狼藉。但她心无旁骛,只是死死盯着指引,盯着陆沉舟那毫无生气的脸,机械地、却又异常专注地,执行着每一个指令。
时间在紧张的抢救中飞逝。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半小时,也许更久。当最后一袋血浆代用品输注完毕,最后一片抗生素通过胃管注入,顾微微也几乎虚脱,瘫坐在陆沉舟身边,背靠着冰冷的墙壁,剧烈地喘息着,手臂因为长时间用力而不住颤抖。
她低下头,看向陆沉舟。
他的脸色,似乎……有了一丝极其微弱的、难以察觉的变化?不再是那种死灰的青白,稍微恢复了一丝极其淡的、属于活人的、不健康的苍白。紫绀的嘴唇,颜色似乎也褪去了一点。最重要的是,他的呼吸——虽然依旧微弱,但似乎……比之前稍微有力、稍微规律了一点点?胸膛的起伏,也能用肉眼隐约看到了。
有效了!那些冰冷的药品和她的笨拙操作,真的暂时将他又从死亡线上往回拉了一点点!
一股难以言喻的、混杂着疲惫、庆幸和更深沉无奈的复杂情绪,涌上顾微微心头。她救了他,用她自己的自由和未知的风险,换来了他短暂的生命延续。而接下来,她要面对的,是那个“声-光刺激测试”,和未来更加不可测的命运。
她靠在墙上,闭上眼睛,试图积攒一点力气,等待“观测者”宣布测试开始。身体和精神的双重透支,让她几乎立刻就要陷入昏睡。
然而,预想中的测试提示并未立刻到来。仓库里,只有她和陆沉舟一轻一重、一急一缓的呼吸声,在寂静中交织。
就在顾微微的意识因为极度疲惫而再次开始模糊、下沉时,她贴身收藏着那两块从通风管道找到的旧设备的布包,其中那块带有微型USb接口的、较厚的设备,内部某个早已沉寂的元件,忽然毫无征兆地、极其短暂地、如同回光返照般,震动了一下!不是声响,是极其轻微的、物理层面的震动,仿佛内部有什么微型电机或继电器,在某种残留的微弱电流刺激下,做出了最后、最无力的抽搐。
紧接着,设备背面那个顾微微之前摸索到的、可能是状态指示灯的、极其细微的凸起圆点位置,竟然闪烁了一下!不是幽蓝的、非人的光芒,而是一种暗红色的、极其微弱、如同风中残烛般、只持续了不到十分之一秒的、短促的光芒!
光芒太弱,转瞬即逝,在仓库的昏暗中,几乎难以察觉。但它确实闪了一下,像一颗早已死去的星辰,在宇宙尽头,最后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倔强地,眨了眨眼。
而这微弱到几乎不存在的光芒和震动,却仿佛一剂强心针,瞬间刺穿了顾微微昏沉的意识!她猛地睁开眼睛,心脏狂跳,手下意识地按住了贴身内袋的位置!
怎么回事?!那个设备……不是“已失效超过四百二十天”、“内部数据残片无价值”吗?怎么会突然有反应?!是刚才医疗操作时的什么电磁干扰?还是……别的什么原因?
她迅速从内袋里取出那个用布条包裹的小包,小心翼翼地打开,在黑暗中,用手指触摸着那块较厚的设备。
一切如常。冰冷,沉寂。仿佛刚才那一闪而过的暗红光芒和细微震动,只是她的又一个幻觉,或者是过度紧张和疲惫导致的神经性错觉。
但顾微微知道,那不是错觉。她的指尖,甚至还能感觉到设备表面那一丝极其微弱的、不同于金属冰冷的、类似静电释放后的、极其短暂的余温。
这个设备……有问题。“观测者”说它无价值,但它在仓库里,在“观测者”完全掌控的环境下,竟然“自己”有了反应?
一个更大胆、也更危险的念头,如同黑暗中划破夜空的闪电,瞬间劈开了顾微微混乱疲惫的思绪——
如果……“观测者”并非全知全能?如果他们关于这个设备的评估,是错的?或者,他们是故意说它无价值,来误导她?
如果这个设备里,还残留着某些“观测者”没有发现、或者无法解读、但对被困于此的她来说,可能至关重要的信息?
比如……这个仓库的原始结构图?通风管道的真实走向?隐藏的出口?监控盲区的准确位置?甚至……如何干扰或屏蔽“观测者”监控的方法?
又或者,是那个“前观测体”t-7留下的……最后的信息?警告?或者……反抗的尝试?
这个念头,让她全身的血液都仿佛要沸腾起来!但随即,冰冷的现实又将她拉回——她没有工具读取,没有电源启动,甚至不知道如何安全地检查这个设备而不被“观测者”发现。
而且,她现在必须保存体力,应对即将到来的、未知的测试。任何轻举妄动,都可能前功尽弃。
她强压下心中翻腾的惊涛骇浪,将设备重新用布条仔细包好,塞回最贴身的内袋。冰冷的触感紧贴着皮肤,却像一块烧红的炭,灼烧着她的神经。
她抬起头,看向仓库深处无边的黑暗,又看了看身边呼吸似乎稍微平稳了一点的陆沉舟。那点幽蓝的光芒没有再出现,“观测者”仿佛暂时隐匿,等待着下一个指令时机的到来。
但顾微微知道,博弈并未结束。刚刚达成的交易,只是将她和陆沉舟暂时从死亡的悬崖边拖开了一小步。而真正的考验,那个“声-光刺激测试”,以及她手中这个突然“复活”的神秘设备所代表的、可能存在的变数,都如同隐藏在水面下的暗礁和潜流,随时可能将这本就脆弱的、用屈辱和风险换来的“生路”,撞得粉碎。
她靠在冰冷的墙壁上,缓缓闭上了眼睛。不是休息,而是在绝对的黑暗和寂静中,调动起每一根残存的、紧绷的神经,思考着,计算着,等待着。如同风暴来临前,蛰伏在巢穴中、竖起全身尖刺的困兽,等待着下一轮生死搏杀的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