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不再仅仅是视觉的缺失,它变成了一种有重量的、有触感的、甚至带着呼吸的、活着的实体。它从仓库每一个生锈的钢梁、每一寸剥落的墙皮、每一堆沉默的帆布覆盖物深处,如同粘稠的沥青,缓慢渗出,包裹、渗透、最终同化了顾微微残存的意识。身体的疼痛、寒冷、虚弱,如同无数根冰冷的绳索,在她沉入无梦黑暗的瞬间,暂时松弛、脱落,让她得以坠入一种近乎死亡的、彻底的虚无和解脱。
然而,这“解脱”如此短暂,脆弱得如同水面的薄冰。
“……微……”
一声极其微弱、飘忽、仿佛来自遥远地底、又像是直接在她脑髓深处响起的、带着某种奇异韵律的呼唤,如同最细的冰针,猝不及防地刺破了那层黑暗的冰面。
顾微微猛地一颤,仿佛溺水者被强行拽出水面,尚未睁眼,剧烈的窒息感和胸腔的炸裂感先于意识回归。她急促地倒吸一口冷气,冰冷的、带着浓重灰尘和铁锈味的空气瞬间灌入火烧火燎的喉咙,引发一阵撕心裂肺的、却又被她死死压抑在喉咙深处的呛咳。身体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刺激和回归的剧痛而剧烈痉挛,每一处伤口都像被重新撕开,撒上了盐。
是梦?还是……
她挣扎着,用尽全身力气,掀开了仿佛有千斤重的眼皮。
依旧是那片熟悉的、令人绝望的、仓库内部的深沉黑暗。只是这一次,黑暗并非纯粹。在她正前方,大约几米外的半空中,一点极其微弱、幽蓝、仿佛鬼火般摇曳不定的光芒,正在无声地悬浮、闪烁。
那光芒如此微弱,甚至无法照亮它自身周围巴掌大的区域,更别提驱散仓库的黑暗。但它存在着,以一种绝对非自然的、冰冷而恒定的频率,明,灭,明,灭……像一颗悬浮在虚空中的、濒死星辰最后的、固执的心跳。
顾微微的心脏瞬间被一只冰冷的手攫住,停止了跳动。是“观测者”?他们来了?还是……陆沉舟?
她的目光,下意识地、惊恐地,转向陆沉舟之前靠坐的墙角。
黑暗中,只能看到一个更加深沉的、模糊的人形轮廓,依旧保持着倚靠墙壁的姿态。没有动静,没有呼吸声,甚至……感觉不到任何生命的气息。仿佛那里只剩下了一具被黑暗冻结的、逐渐冷却的躯壳。
他……死了?
这个念头带着一种冰冷的、近乎解脱的恐惧,掠过顾微微的心头。但随即,那点幽蓝光芒的闪烁,将她的注意力强行拉回。
光芒的来源……似乎就在她正前方,那个被陆沉舟严厉警告不得靠近的、较小的帆布覆盖物的方向?不,比那更高一些,仿佛是悬浮在帆布覆盖物上方、靠近通风管道检修口下方的半空中。
是什么?无人机?悬浮的监控探头?还是某种她无法理解的投影或全息影像?
顾微微屏住呼吸,身体僵硬得如同石头,只有眼珠在黑暗中疯狂地转动,试图捕捉那幽蓝光芒的每一个细节。光芒本身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有那恒定的、令人心悸的明灭节奏,在死寂的仓库中,敲打着无声的、冰冷的鼓点。
就在她的目光被那幽蓝光芒完全吸引,几乎要迷失在那单调而诡异的节奏中时——
“顾……微……微……”
那声呼唤,再次响起!
这一次,比刚才清晰了不止一分!不再是虚无缥缈的幻听,而是真真切切地,从那幽蓝光芒闪烁的方向,以一种经过特殊处理、难以分辨性别、音色、甚至年龄的、带着明显电子合成质感、却又刻意模仿了人类语音韵律的诡异音调,传了过来!
声音不高,但在绝对的寂静中,字字清晰,如同贴着耳膜响起,带着一种冰冷的、非人的穿透力。
是“观测者”!他们通过这个发光体,在直接对她说话!
顾微微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冻结,四肢百骸传来刺骨的寒意。她想逃,想躲,想闭上眼睛捂住耳朵,但身体却像被无形的钉子钉在了原地,动弹不得。只有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冲撞,带来一阵阵眩晕和恶心。
“不必惊慌。” 那电子合成音再次响起,语气平静无波,甚至带着一丝……奇异的、安抚的意味?但在此刻的情景下,这安抚只显得更加诡异和令人毛骨悚然。“我们,并无恶意。至少,现在没有。”
顾微微的嘴唇颤抖着,想说什么,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喉咙像是被冻住了。
“你的探索行为,很有趣。” 电子合成音继续说道,那幽蓝光芒随着话语的节奏,微微闪烁,仿佛在“注视”着她,“攀爬通风管道,搜寻遗留物……勇气可嘉,效率低下。但,符合我们对‘钥匙’载体在压力与隔离环境下行为模式的初期预测偏差范围。”
他们在评价她!像评价实验室里的小白鼠!他们果然在监视!从她开始移动,到攀爬,到找到设备,一切都被看在眼里!那所谓的监控盲区,根本不存在!或者,那本身就是测试的一部分!
屈辱、恐惧和被彻底看穿的冰冷愤怒,如同毒火,在她胸中燃烧。但随之而来的,是更深的无力感。在这样无所不知、无处不在的“观察”下,任何反抗、任何隐瞒,似乎都成了笑话。
“你找到的……‘纪念品’。” 电子合成音顿了顿,幽蓝光芒似乎转向(或者是她的错觉)她藏着小设备的内袋方向,“编号K7-Ψ和R3-12。旧型号环境与生物场强记录仪,附带简易加密存储。已失效超过四百二十天。内部数据残片,对我们而言,无价值。对你而言……” 声音似乎带上了一丝极淡的、近乎玩味的停顿,“或许,能拼凑出一些……关于此地前一位‘临时住户’的,破碎图景。”
前一位“临时住户”?顾微微的心脏猛地一跳。这里以前还关过别人?也是“钥匙”载体?还是别的“观测对象”?那些帆布下面的“包裹”,难道……
“好奇心,是优秀观测对象的特质之一,但需加以引导,避免自我毁灭。” 电子合成音的语气恢复了平静,“你的当前状态:生命体征评估——低危,但趋于不稳定。‘钥匙’生物场特征——残余活性低于阈值,结构损伤显着,恢复缓慢。外部威胁指数——中高。内部协同系数——待评估。”
他们在给她做“体检报告”!而且提到了“内部协同系数”?是指她和陆沉舟吗?
“现在,进入初步互动与信息交换环节。” 电子合成音宣布,幽蓝光芒稳定下来,不再闪烁,只是悬浮在那里,散发着恒定冰冷的微光,“你可以提问。三个问题。范围限于:当前环境安全评估,基础生存支持获取方式,以及……关于你同伴陆沉舟的、非核心生理状态信息。我们将根据问题的‘质量’和‘相关性’,决定回答的详尽程度。请注意,提问本身,也是数据。”
三个问题。有限的范围。冰冷的交换。每一个字,都在强调他们之间不平等的、观测者与被观测者的关系。
顾微微死死咬着下唇,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用疼痛强迫自己冷静,思考。三个问题……必须问最有价值的。关于“观测者”自身、关于“信使”、关于父亲、关于安德烈……这些问题,显然超出了“范围”,问了也白问,甚至可能招致惩罚。
当前环境安全?这里显然是“观测者”控制的牢笼,何来安全?但也许可以问具体的威胁?
基础生存支持?水、食物、药品……他们或许会提供,但条件呢?
关于陆沉舟……他的生死,他的意图,他是否真的昏迷……这或许是目前最迫切、也最可能得到部分答案的问题。
纷乱的念头在脑海中冲撞。时间不等人,那幽蓝光芒在静静等待,仿佛一个无情的倒计时。
最终,顾微微用尽全身力气,嘶哑地、一字一句地问出了第一个问题,声音在空旷的仓库里显得异常干涩微弱:
“那些……帆布下面……是什么?”
她没有直接问陆沉舟,也没有问生存。她问了那些一直盘踞在她心头、带来最深恐惧和疑惑的“包裹”。这既是试探“观测者”的底线,也可能获得关于此地、关于“前住户”的关键信息。
短暂的沉默。幽蓝光芒没有任何变化。
“问题一,受理。” 电子合成音响起,平静无波,“帆布覆盖物,编号A至d。内容物:A、b、d——失效的‘环境交互测试单元’及附属能源装置残骸。c——前‘临时观测体’编号t-7的遗骸及个人物品封装。死亡原因:多重器官衰竭,伴随严重精神崩溃及自毁行为。死亡时间:四百三十七天前。遗骸已做无害化处理。封装目的:行为模式研究样本,及对新进入者的……适应性压力测试组件。”
前观测体的遗骸!封装起来,作为给后来者的“压力测试”?!
顾微微的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强烈的恶心感和恐惧让她几乎呕吐出来。她想起了指尖那粘腻的、半干涸的触感。是血!是那个t-7的血!他们竟然把尸体留在这里,用帆布盖着,作为“测试”的一部分!何其冰冷,何其非人!
“问题二。” 她强忍着恶心和眩晕,几乎是靠着本能在发问,声音更加颤抖,“陆沉舟……他是不是……真的昏迷了?他还能……撑多久?”
“问题二,受理。” 电子合成音毫无波澜,“目标个体陆沉舟,当前状态:深度昏迷,濒临失代偿性休克边缘。主要生命体征:心率每分钟42次,不规则;血压80\/50mmhg,进行性下降;血氧饱和度89%,持续降低;核心体温35.1摄氏度,并下降。左侧第6-8肋骨粉碎性骨折,合并血气胸及脾脏疑似破裂。失血量估计超过1200毫升。未经有效医疗干预,预计生存时间窗口:6至12小时。生存概率,基于现有条件,低于15%。”
低于15%……6到12小时……
冰冷的数据,如同死亡判决书,一字一句敲打在顾微微心上。尽管恨他,怕他,但亲耳听到这精确到冷酷的死亡预告,一股难以言喻的、冰冷的空洞和……恐慌,还是瞬间攫住了她。如果他死了,只剩下她一个人,面对“观测者”,面对这仓库里的恐怖“样本”,面对外面未知的追兵……
不,她不能慌。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她深吸一口气,冰冷污浊的空气让她肺部一阵刺痛。她看着那点幽蓝的光芒,问出了第三个,也是她认为目前最实际的问题:
“你们……能提供医疗救助吗?对他。条件……是什么?”
这是最关键的问题。用“条件”,换陆沉舟可能的一线生机。虽然她知道,这条件必然苛刻,甚至可能是另一个陷阱。
“问题三,受理。” 电子合成音似乎对她的问题走向并不意外,“医疗干预,可提供。基础方案:远程指导创伤处理,提供有限急救药品及血浆代用品,稳定生命体征,争取不超过48小时的生存时间窗口延长。条件如下——”
幽蓝光芒微微闪烁了一下,仿佛在调取或显示条款。
“一,目标个体陆沉舟,在恢复基本意识后,需配合完成一份详细的、关于‘守夜人’事件后至抵达此地期间所有经历的口述报告,包括但不限于行动轨迹、接触人员、感知异常、及对第三方武装力量的分析判断。报告需真实、完整。”
“二,你,顾微微,需在接下来二十四小时内,完成一项指定‘行为-生理反馈测试’。测试内容将在提供医疗支持后公布。测试过程将被全程记录。你需要尽全力配合,不得有意识抵抗或隐瞒。”
“三,在医疗支持期间及之后,未经允许,不得再尝试离开指定安全区域(当前仓库主厅范围),不得再接触或探查任何非提供的物品及区域,包括但不限于通风管道、帆布覆盖物及仓库其他封闭空间。违反本条,将立即终止所有支持,并视情节采取‘约束措施’。”
“四,此次信息交互结束十二小时后,需主动通过预留频段汇报双方状态,并确认是否接受上述条件。如接受,医疗支持将在一小时内启动。如拒绝,或超时未回应,视为放弃。”
四个条件。报告,测试,限制自由,定期汇报。用短暂的生存时间,换取更深度的控制和更具体的“观测”数据。而且,测试内容未知,可能比攀爬管道更加危险,更加……侵犯。
顾微微的心沉到了谷底。这是赤裸裸的绑架。用陆沉舟的命,绑架她的服从和配合。
“你们……不能直接救他吗?他快死了!” 她忍不住嘶声问道,带着一丝绝望的哀求。
“我们的资源投放,遵循‘观测效益最大化’原则。” 电子合成音回答,冰冷而理性,“抢救一个生存概率低于15%、且可能无法提供足够后续数据价值的重伤员,不符合当前阶段的资源分配权重。除非,能通过附加条件,获取足够的、可预期的数据回报。这是交易,顾微微小姐。用他的时间,和你的配合,换取一次概率不大的生存机会。你可以选择接受,或者拒绝。但选择权带来的数据差异本身,也具备研究价值。”
交易。数据。价值。每一个词,都像冰冷的刀子。他们将生命、痛苦、绝望,全都简化成了可计算、可交换的变量。
顾微微瘫坐在地上,背靠着冰冷的墙壁,全身的力气仿佛都被抽空了。幽蓝的光芒在她眼前恒定地悬浮,像一只冰冷的、非人的眼睛,静静地等待着她的答复。
答应,意味着更深地卷入“观测者”的掌控,意味着将自己和陆沉舟(如果能活下来)都变成更合格的“观测样本”。拒绝,意味着眼睁睁看着陆沉舟在几小时内死去,然后独自面对一切,而“观测者”可能会因为她“缺乏合作价值”而采取更直接的、未知的“处置”。
无论哪个选择,前方都像是悬崖。
她缓缓低下头,将脸埋进冰冷颤抖的双手。泪水,终于控制不住地,汹涌而出,混合着脸上的血污和尘土,滴落在冰冷的地面上,悄无声息。
仓库里,只剩下那点幽蓝光芒恒定的微光,陆沉舟方向死一般的寂静,和顾微微压抑的、破碎的哭泣声。那哭泣声如此微弱,如此绝望,仿佛随时会被这巨大的、黑暗的、非人的空间所吞噬。
而那悬浮的幽蓝光芒,只是静静地看着,记录着,分析着。如同高踞云端的神只,冷漠地俯视着凡间蝼蚁的挣扎与哀鸣,等待着下一个指令,或者……下一个“有趣”的数据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