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皇子萧铭的到来,让黑石堡的表面平静下,暗流汹涌到了极致。犒军仪式依制举行,牛羊美酒分发各营,萧铭面带和煦笑容,言辞恳切,对北疆将士褒奖有加,对牺牲者痛惜不已,俨然一副贤王姿态。然而,他随行人员中那些目光精悍、气息沉凝的“护卫”,以及几位看似文弱、实则眼神闪烁、不断打量堡内防务工事的“文官”,无不透露着来者不善。
当晚,帅府内设宴,为三皇子接风洗尘。宴会厅内灯火通明,却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紧绷。主位上,萧铭一身杏黄便服,笑容可掬。左下首是萧执,依旧是一身墨色常服,神色平淡,自斟自饮。沈清弦作为工部尚书,位列萧执下首,绯色官服在烛光下格外醒目,她垂眸静坐,姿态端庄,心中却警铃长鸣。赵文山等高级将领分坐两侧,人人正襟危坐,气氛拘谨。
“五弟,北疆苦寒,将士们戍边不易,此次大捷,实乃我朝幸事!来,皇兄敬你,也敬在座诸位将军一杯!”萧铭举杯,笑容满面。
“皇兄言重了,此乃臣弟分内之事,全赖将士用命,父皇洪福。”萧执举杯相应,语气不卑不亢。众人纷纷起身饮尽。
酒过三巡,场面话说完,萧铭话锋一转,似是无意间提起:“五弟,为兄来时,途经落鹰峡,见峡谷险要,确是设伏佳地。听闻此前督粮钦差孙大人便是在彼处遇害,实在令人痛心。不知凶徒可曾擒获?”
来了!沈清弦心中冷笑,果然开始发难了。
萧执放下酒杯,面色沉痛:“皇兄明鉴,孙大人遇害,臣弟痛心疾首。事后虽全力追查,然凶徒狡诈,现场清理极净,仅寻得几枚狄人制式箭簇。想必是狄人细作所为,意在断我粮道。此事,臣弟已具本上奏,恳请朝廷严查狄人,为孙大人报仇雪恨。” 他将矛头直接引向狄人,滴水不漏。
“哦?狄人细作?”萧铭眉头微蹙,手指轻轻敲着桌面,“可我怎听闻,现场痕迹有些蹊跷,似乎……不完全是狄人手法?五弟,莫非军中……混入了奸细?” 他目光似有似无地扫过在场众将,最后落在沈清弦身上,“云尚书执掌工部,对军械制式应当熟悉,依你看,那些箭簇,可有疑点?”
压力瞬间给到沈清弦!
顿时,所有目光都聚焦在她身上。沈清弦放下筷箸,起身敛衽一礼,声音清晰平静:“回三殿下,臣查验过现场遗留箭簇,确系北狄惯用之物,工艺粗糙,与我朝制式截然不同。至于是否有内奸勾结,臣不敢妄断,此事应由刑部、大理寺详查。臣身为工部尚书,职责所在,乃是督造军械,保障供给,不敢僭越。” 她巧妙地将问题推回给朝廷法司,并点明自身职责,避开了陷阱。
萧铭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随即笑道:“云尚书果然严谨。是本宫多虑了。只是孙大人乃朝廷钦差,不明不白死于非命,总需有个交代。五弟,你说是不是?”
“皇兄说的是。”萧执接口,语气转冷,“正因需有交代,才更不能妄加揣测,以免冤枉忠良,寒了将士之心。此事,待京中三司核查清楚,自有公论。眼下当务之急,乃是稳固边防,防备狄人卷土重来。” 他再次将话题拉回北疆防务,寸步不让。
萧铭笑了笑,不再纠缠,转而问道:“说起防务,为兄看黑石堡城防坚固,军容整肃,五弟治军有方。只是……听闻此前龙城之失,乃因军械不济,弩箭匮乏?云尚书,如今堡中军械补给可还充足?尤其是那‘破虏弩’,可是守城利器啊。” 他开始探查虚实了!
沈清弦心中凛然,知道关键问题来了。她面色不变,从容应答:“谢殿下关怀。龙城之失,缘由复杂,臣不敢妄议。如今黑石堡内,军械粮草,经殿下(指萧执)统筹调度,加之朝廷后续补给,已可支撑。‘破虏弩’制造不易,然工匠日夜赶工,足以保障城防所需。具体数目,涉及军机,按制需密封奏报兵部与陛下,请殿下见谅。” 她既肯定了现状,又以“军机”为由,堵住了对方深究的可能。
萧铭盯着她看了片刻,忽然轻笑一声:“云尚书不愧是五弟倚重之人,思虑周详,对答如流。好,很好。” 他语气中的意味,耐人寻味。
宴席在一种表面和谐、实则暗藏机锋的氛围中继续。萧铭时而问及军务,时而谈及朝中趣闻,看似随意,实则句句暗藏试探。萧执与沈清弦则配合默契,或避重就轻,或滴水不漏,始终未让萧铭抓到任何把柄。
与此同时,伤兵营静室内。
谢云昭已能倚着靠枕坐起用餐,林软软在一旁细心布菜。外面的丝竹声隐隐传来。
“谢大哥,你听,外面好像在摆宴席呢,真热闹。”林软软眨着眼,有些好奇。
谢云昭冷哼一声,眼中满是讥讽与恨意:“热闹?怕是鸿门宴!三皇子此来,黄鼠狼给鸡拜年!”
林软软吓了一跳:“谢大哥,你怎么这么说呀?三皇子不是来犒军的吗?”
“犒军?”谢云昭压低声音,语气森然,“他是来看殿下和清弦死了没有!是来夺权,来找茬的!软软,你记住,离他和他的人远一点,他们没一个好东西!”
林软软似懂非懂,但见谢云昭如此严肃愤恨,也紧张起来,用力点头:“嗯!我记住了!我只照顾谢大哥,谁也不理!”
看着她无条件信任自己的模样,谢云昭心中微软,语气缓和下来:“也别太担心,有齐王殿下和清弦在,他们讨不到便宜。你……自己也小心些。” 这句关心,让林软软脸颊微红,心中甜丝丝的。
京城,永昌侯府,绣楼。
沈玉柔对镜自照,镜中女子容颜娇媚,眼波流转。她指尖轻轻抚过一支新得的赤金点翠步摇,这是前几日她借口去慈云庵为姐祈福,实则秘密会见三皇子府一名管事时,对方“代主子”赏下的。
回忆如潮水涌来。那日在庵堂静室,那管事言辞恭敬,却透着居高临下的施舍:“二小姐深明大义,心系家国,殿下甚为感念。如今大小姐在北疆虽立微功,然女子干政,终非长久之计,更易招惹祸端,累及家族。殿下之意,望二小姐能晓以利害,劝永昌侯莫要泥足深陷……他日,殿下必不忘二小姐之功。”
她当时心中狂跳,既有与皇子府搭上线的激动,更有对父亲偏心和长姐风光的嫉恨交织。她故作犹豫,那管事便留下了这步摇和一句意味深长的话:“侯爷爱女心切,然时事易变,二小姐也当为自己前程考量。”
此刻,沈玉柔摩挲着冰凉的步摇,嘴角勾起一抹冷笑。父亲?他心中只有那个在北疆抛头露面、给他挣脸面的嫡长女!何曾真正为她这个次女考虑过?就连禁足,不也是怕她“连累”了沈清弦吗?
“沈清弦……你若真死在北疆,该多好……” 她对着镜子,无声低语,眼中闪过一丝扭曲的快意。她期待着,期待三皇子殿下能狠狠挫败齐王,最好……能让那个总是高高在上的姐姐,身败名裂!届时,父亲才会明白,谁才是真正能光耀门楣、依靠皇权的女儿!她几乎能想象到那时父亲懊悔、自己扬眉吐气的场景了。
黑石堡,宴席接近尾声。
萧铭似乎有些醉意,扶着额头,对萧执道:“五弟,为兄不胜酒力,有些头晕,想到处走走,醒醒酒,顺便也看看这北疆要塞的风貌,你可愿作陪?”
萧执目光微闪,起身道:“皇兄有命,臣弟自当陪同。请。”
“云尚书也一同吧,正好为本宫讲解一下这堡防工事。”萧铭看似随意地邀请,却不容拒绝。
“臣遵命。”沈清弦心知肚明,这是要实地查探了!
三人离席,在众多侍卫(双方皆有)的簇拥下,走出宴会厅。萧铭看似漫无目的地走着,时而点评城墙厚度,时而询问壕沟深浅,目光却锐利地扫过各处岗哨、军械库方位、乃至士兵的精神面貌。
行至一处相对僻静的角楼,夜风凛冽。萧铭停下脚步,望着堡外漆黑的旷野,忽然感叹道:“五弟,此地苦寒,真是难为你了。也难为云尚书一介女子,在此受苦。” 他转过头,看着并肩而立的萧执和沈清弦,语气带着一丝暧昧不明,“不过,看五弟与云尚书,似乎……颇为默契,倒是让这苦寒之地,添了几分暖意啊。”
这话近乎赤裸的挑拨与试探!暗示萧执与女官关系过密,有违礼法!
萧执脸色一沉,正欲开口。沈清弦却上前半步,微微屈膝,声音清越,不带丝毫情绪:“殿下说笑了。臣与齐王殿下,乃君臣之分,同僚之谊,一切皆为公事,为陛下分忧,为北疆安稳。不敢有丝毫逾越。此地风寒,还请殿下保重凤体,早些回房歇息。” 她言辞得体,不卑不亢,直接将“暖意”定性为公事公办,堵住了悠悠之口。
萧铭深深看了她一眼,忽而哈哈大笑:“好一个君臣之分,同僚之谊!云尚书真乃女中豪杰,是本王失言了!好了,天色不早,也确实该回去了。五弟,云尚书,早些安歇吧。” 他笑着,在内侍的搀扶下转身离去,只是转身的刹那,眼中再无半分醉意,只有一片冰寒。
望着他离去的背影,萧执与沈清弦对视一眼,均在对方眼中看到了凝重。今晚,只是试探。真正的风暴,恐怕还在后面。
“走吧,我送你回去。”萧执低声道,语气自然。
“有劳殿下。”沈清弦没有拒绝。夜色深沉,前路莫测,但至少此刻,他们并肩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