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夜的黑石堡,万籁俱寂,唯有寒风呼啸掠过垛口,发出呜咽般的声响。堡墙之上,火把在风中明灭不定,映照着守军紧绷的脸庞。每个人都竖着耳朵,目光死死盯住北方沉沉的夜幕,那里是狄人大营的方向,也是古谦率领的百人死士消失的地方。时间,在极度的寂静与压抑中,一分一秒地流逝,缓慢得令人窒息。
帅堂内,烛火通明。萧执端坐主位,面沉如水,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紫檀扶手,发出规律而沉闷的笃笃声,每一声都敲在堂下肃立的将领心上。沈清弦坐于其侧,面前摊开着北疆舆图,目光却不时飘向门外漆黑的夜空,交叠在膝上的双手,指尖因用力而微微泛白。赵文山等将领按剑而立,大气不敢出,空气中弥漫着大战前特有的、令人心悸的凝重。
“什么时辰了?”萧执忽然开口,声音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
“回殿下,丑时三刻。”赵文山低声回禀。
萧执敲击扶手的动作顿住,凤眸微眯,望向北方,眼底深处是深不见底的寒潭。距古谦出发已过两个时辰,按计划,无论成败,都应有消息传回。
就在这时!
“报——!” 一声凄厉而急促的嘶吼,伴随着杂乱沉重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撕裂了夜的宁静!
“是斥候!西南方向!” 堡墙上的哨兵厉声高呼!
帅堂内众人霍然起身!萧执眼中精光暴涨,沈清弦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片刻,一名浑身浴血、甲胄破碎的斥候连滚爬爬地冲进帅堂,噗通跪倒在地,声音嘶哑得几乎泣血:“殿下!大人!回来了!古……古统领他们……回来了!”
“情况如何?!”萧执一步踏前,声音带着他自己都未察觉的紧绷。
“成……成功了!”斥候激动得语无伦次,脸上分不清是血是泪,“古统领他们……突入狄营中军!放起了大火!狄狗大乱!我们……我们接应到古统领时,他……他亲手斩下了兀良哈的帅旗!还……还生擒了狄军一个当户(狄人中级军官)!”
成功了!斩将夺旗!还生擒敌酋!
帅堂内瞬间爆发出压抑的狂喜!赵文山等将领激动得满脸通红,几乎要欢呼出声!
但萧执的脸色却愈发冷峻:“古谦何在?伤亡如何?”
斥候的声音瞬间低沉下去,带着哭腔:“古统领……身负重伤,昏迷不醒!百名弟兄……回来的,不足三十人,个个带伤……”
巨大的喜悦瞬间被沉重的代价冲淡。空气再次凝固。
“人在哪里?!”萧执厉声问。
“已到堡门外!”
“开堡门!迎英雄归来!军医!所有军医立刻到伤兵营待命!”萧执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他率先大步流星冲出帅堂,沈清弦紧随其后,众将慌忙跟上。
堡门缓缓开启,火把将门前照得亮如白昼。映入眼帘的景象,让所有人倒吸一口凉气!三十余名残存的死士,人人如同血葫芦般,相互搀扶着,踉跄而入。他们衣甲破碎,伤痕累累,许多人需要同伴架着才能行走,但每一双眼睛里,都燃烧着疲惫到极点、却异常明亮的光芒!那是经历血火淬炼、完成任务后的骄傲与死里逃生的庆幸!
被众人小心翼翼抬在简易担架上的,正是古谦。他胸前一道狰狞的伤口仍在汩汩冒血,脸色金纸,气息微弱,手中却死死攥着一面被撕裂、染满暗红血迹的狄军狼头帅旗!另一名伤势稍轻的死士,则粗暴地拖拽着一个被捆成粽子、满脸惊恐的狄人当户。
“殿下……幸不辱命……” 看到萧执,古谦艰难地睁开眼,嘴唇翕动,声音微不可闻,将手中的帅旗努力举起。
萧执快步上前,单膝跪地,接过那面沉甸甸的、象征着狄军主帅尊严的破旗,紧紧攥住!他看着古谦惨烈的模样,眼圈瞬间红了,声音沙哑:“古谦!好!好兄弟!本王……定为你请功!”
“快!抬去伤兵营!不惜一切代价,救活古统领!”沈清弦急声吩咐,声音带着哽咽。她立刻指挥等候的军医和助手上前接手。
“将这狄虏押下去,严加看管!本王要亲自审问!”萧执指向那名狄人当户,语气冰寒。
“是!”
伤兵营内,灯火通明,人声鼎沸却又秩序井然。
古谦被迅速送入条件最好的静室,林老亲自带着几名得力助手进行抢救。浓重的血腥味和药味弥漫在空气中。
沈清弦守在门外,焦急地踱步。萧执则站在院中,面沉似水,听着赵文山初步清点战果和伤亡的禀报。
“殿下,此战虽代价惨重,然斩将夺旗,焚其粮草,擒其贵酋,足以震骇狄胆!兀良哈虽未被当场格杀,但其帅旗被夺,中军被破,威信扫地,狄军必然士气大跌!”赵文山兴奋地汇报。
“嗯。”萧执微微颔首,目光却始终未离那扇紧闭的房门。古谦对他而言,不仅是臂膀,更是亦仆亦友的存在。
这时,静室的门开了,林老一脸疲惫地走出来。
“林老,如何?”萧执和沈清弦同时上前。
“命保住了。”林老吐出一口浊气,“但失血过多,伤势极重,需静养数月,且……日后恐不能再动武了。”
听到性命无虞,两人都松了口气。沈清弦忙道:“有劳林老了!需要什么药材,尽管开口!”
林老摆摆手,看了一眼萧执:“齐王殿下,老夫尽力了。剩下的,看他的造化。” 说完,便转身去照看其他伤员。
萧执沉默片刻,对沈清弦道:“这里交给林老和军医,你随本王来,审讯那狄虏。”
“是。”
临时辟出的审讯室内,火光跳跃。
那名狄人当户被绑在木桩上,满脸惊恐,却兀自强装镇定,用生硬的官话叫嚣:“你们这些两脚羊!竟敢偷袭王帐!大单于绝不会放过你们!识相的,快放了本当户!”
萧执负手而立,冷冷地看着他,如同在看一只蝼蚁:“兀良哈现在如何?”
“哼!大帅洪福齐天,岂是你们能伤到的!”
“是吗?”萧执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指了指被随意丢在一旁、染血的狄军帅旗,“那这是什么?”
看到那面象征着兀良哈权威的旗帜,狄人当户脸色瞬间惨白,嚣张气焰荡然无存。
“本王没耐心跟你废话。”萧执声音不高,却带着刺骨的寒意,“说出你们军中,与南朝何人联络?如何传递消息?龙城陷落,内应是谁?说出来,给你个痛快。否则……” 他目光扫过墙角烧红的烙铁,“本王会让你后悔来到这个世上。”
沈清弦站在萧执身侧,屏息凝神。这才是关键!能否揪出内奸,在此一举!
狄人当户浑身颤抖,冷汗直流,眼神挣扎。
萧执不再多言,对旁边的行刑手使了个眼色。行刑手拿起烧红的烙铁,一步步逼近。
“我说!我说!” 死亡的恐惧最终压倒了一切,狄人当户崩溃地嘶喊起来,“是……是你们南朝的一位大官!姓张!对,姓张的将军!他……他派人传信,说……说龙城布防空虚,粮草集中在……还说了你们钦差的行进路线!其他的……我真的不知道了!联络都是单线,由大帅亲卫负责!”
张贲!果然是他!虽然仍是间接证据,但结合谢云昭的指认,已是铁证如山!
萧执与沈清弦对视一眼,眼中寒光凛冽。
“押下去,严加看管!”萧执下令。
得到口供,两人走出审讯室,天色已微明。
“殿下,如今证据确凿,是否立刻上奏朝廷,弹劾张贲通敌?”沈清弦急切地问。
“不急。”萧执目光深邃,望向京城方向,“单凭一个狄虏口供,和一个昏迷中将领的指认,扳不倒一个根基深厚的边军大将,更动不了他背后的人。我们需要……更确凿的证据,或者,一个让他无法辩驳的时机。” 他顿了顿,看向沈清弦,语气缓和了些,“忙了一夜,你去歇息吧。审问之事,本王自有计较。”
“可是……”
“没有可是。”萧执打断她,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强势,却伸手,极其自然地替她拂去鬓角沾染的一点灰尘,动作轻柔得与他冷硬的语气截然不同,“你脸色很差。去睡一个时辰,这是军令。”
他指尖的温度一触即离,却让沈清弦心跳漏了一拍,脸颊微热,下意识地应道:“……是。”
几乎同时,伤兵营另一间静室。
谢云昭也被外面的动静惊醒(或者说他根本未曾深睡),急切地向守在一旁打盹的林软软:“软软,外面何事喧哗?可是古统领他们回来了?”
林软软被惊醒,揉着惺忪睡眼,听到询问,立刻精神了,小脸上满是兴奋与后怕:“回来了!谢大哥!古统领他们成功了!杀了狄人大官,还把帅旗都夺回来了!就是……就是伤亡好重,古统领伤得可重了……”
谢云昭闻言,眼中爆发出惊人的光彩,激动得想要坐起,却又牵动伤口,疼得倒吸冷气,但脸上却满是狂喜与遗憾交织的复杂神色:“好!太好了!可惜……可惜我不能亲自上阵,手刃狄狗!”
“谢大哥你快躺好!”林软软急忙按住他,嗔怪道,“爷爷说了你不能乱动!古统领他们是英雄,你好好养伤,以后好了,才能像他们一样上阵杀敌呀!”
看着她关切又带着崇拜的眼神,谢云昭心中的遗憾稍减,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情绪。他握住林软软的手,低声道:“软软,这些日子,辛苦你了。”
林软软脸颊一红,低下头,声如蚊蚋:“不辛苦……只要你快点好起来。”
京城,永昌侯府。
天色未亮,沈巍便已起身,在庭院中练剑,剑风呼啸,却难掩眉宇间的沉重。管家沈福悄无声息地走近,低声道:“侯爷,北边……有消息了。”
沈巍收剑而立,目光锐利:“讲。”
“八百里加急军报,齐王殿下昨夜遣死士夜袭狄营,成功破其中军,斩将夺旗,还生擒一狄酋!只是……我方死士亦伤亡惨重。”
沈巍持剑的手微微一颤,眼中闪过震惊、欣慰,继而化为更深沉的忧虑。斩将夺旗,固然是大捷,但行此险招,说明北疆局势已危如累卵!而伤亡惨重……他不敢去想女儿在其中经历了怎样的凶险。
“备轿,老夫要即刻入宫!”沈巍沉声道。他必须第一时间掌握朝堂动向,为远在北疆的女儿和那位胆大包天的“贤婿”,争取最大的回旋余地。
“是。”沈福躬身应下,迟疑片刻,又道,“侯爷,二小姐她……昨日出府,去了城西的慈云庵,说是要为大小姐和北疆将士祈福,要斋戒三日。”
沈巍冷哼一声,眼中闪过一丝厌烦:“祈福?但愿她是真心!派人盯着点,别让她再惹出什么是非!”
“老奴明白。”
黑石堡,黎明。
沈清弦终究没有去睡,而是强打精神,协助处理伤员安置、清点战利品、安抚军心等繁杂事务。直到天色大亮,一切初步就绪,她才感到一阵难以抗拒的疲惫和眩晕袭来,脚下踉跄了一下。
一只坚实的手臂及时扶住了她。
沈清弦抬头,撞入萧执深邃的眼眸中。他不知何时来到了她身边。
“本王的话,你不听了?”他语气不悦,带着责备,但扶着她手臂的力道却异常温柔。
“我……我只是想尽快处理好……”沈清弦虚弱地解释。
“事情是忙不完的。”萧执打断她,语气不容置疑,“现在,回去休息。” 说着,竟不由分说,半扶半抱地带着她,走向她的住处。
沿途遇到的兵士纷纷低头避让,不敢多看,心中却对这位年轻尚书与王爷之间非同寻常的关系,有了更清晰的认知。
将沈清弦送回房间,按在榻上,萧执拉过锦被为她盖好,动作略显生硬,却带着一种笨拙的细心。
“闭上眼睛,睡觉。”他命令道,自己则在榻边的椅子上坐下,“本王在此处理公务,等你睡着再走。”
沈清弦看着他眼底同样浓重的倦色,心中涌起一股巨大的暖流和酸涩。她想说什么,却被他以眼神制止。
最终,疲惫如潮水般涌来,在令人安心的气息包裹下,沈清弦沉沉睡去。模糊中,似乎感觉到一只微凉的手,极轻地拂过她的额发,留下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萧执坐在椅中,看着榻上女子沉睡中依旧微蹙的眉头,苍白却难掩清丽的容颜,目光复杂。昨夜的血色捷报,是扭转战局的契机,但也将更猛烈的风暴,推到了眼前。京城,北疆,内奸,狄虏……棋至中盘,步步杀机。
他轻轻握住了她露在被子外、微微蜷缩的手。指尖冰凉。
“睡吧。”他低声自语,如同誓言,“天塌下来,有本王顶着。”
窗外,朝阳喷薄而出,将血色与黑暗一同驱散。新的一天来临,带着胜利的喜悦,也带着更沉重的责任与……未知的挑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