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石堡的黎明,是在一种极度压抑的紧张氛围中到来的。狄人逼降书的内容虽被严密封锁,但那封深夜射入的箭书和随之提前的戒备等级,足以让最普通的士兵都嗅到山雨欲来的危险气息。堡墙上的守军目光如鹰隬,巡逻队交错往复的脚步声比平日密集了一倍。空气中弥漫着铁锈、冷汗和一种决战前的死寂。
帅堂内,烛火通宵未熄。萧执一身未卸的轻甲,坐于主位,面色冷峻如寒铁。古谦垂手立于下首,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清晰:
“殿下,百名死士已集结完毕,装备粮秣皆已就位。向导言,今夜子时,天色最暗,且有薄云遮月,利于潜行。路线已最终勘定,绕行黑风涧,虽多出半日路程,但可最大限度避开狄人巡骑。”
“兀良哈大营的布防图,确认无误?”萧执指尖点着案上一张简陋却标注细致的羊皮图,那是多方斥候拼死带回的情报汇总。
“确认。兀良哈的中军大帐位于营地核心,守卫森严,但有两条暗渠可资利用。其亲卫换防间隙,约有一炷香的空档。只是……”古谦略有迟疑,“殿下,此举太过行险,万一……”
“没有万一。”萧执打断他,凤眸中寒光凛冽,“兀良哈狂妄自大,逼降书已发,他绝不会料到我们敢主动出击,直捣黄龙!此战,攻其不备,一击必杀!古谦,你随本王多年,当知本王心意已决。”
古谦深吸一口气,单膝跪地:“老奴明白!此行,必取兀良哈首级,以报殿下知遇之恩!”
“不是报恩,是卫国。”萧执扶起他,重重拍了拍他的肩膀,“活着回来。本王在堡中,等你的捷报,亦等你……喝庆功酒。”
“是!”古谦眼中闪过一丝动容,躬身退下,自去准备。
古谦刚退,沈清弦便端着一碗热腾腾的粟米粥和几样小菜走了进来。她眼下有淡淡的青影,显然也是一夜未眠,但神情却异常镇定。她将托盘放在案上,轻声道:“殿下,趁热用些早膳吧。奇袭之事,还需您主持大局,万不可耗费心神过度。”
萧执抬头,看到她沉静的面容,紧绷的神色稍缓。他目光落在她纤细的手指上,那里还沾着些许墨迹,显然是连夜处理军务所致。“你用过了?”
“用过了。”沈清弦在他对面坐下,拿起粥碗,用小勺轻轻搅动,“工匠坊赶制的五十具强弩、三千支破甲箭已检验入库,足够奇袭队所用。堡内存粮清点完毕,若按最低配给,尚可支撑半月。伤兵营药材有些吃紧,已让赵将军派人冒险进山采集。”
她语速平稳,条理清晰,将繁杂的后勤事务一一禀明,仿佛那封指名道姓要她人头的逼降书从未存在过。
萧执静静听着,心中那股因被挑衅而燃起的暴戾杀意,奇异地平复了许多。他接过粥碗,喝了一口,温热的口感熨贴着冰冷的肠胃。“辛苦你了。”
“分内之事。”沈清弦抬起眼,看向他,“殿下,今夜行动,万事小心。” 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错辨的关切。
萧执放下碗,深深地看着她:“堡中事宜,交给你了。若……若有万一,赵文山会护你从密道撤离,前往……”
“不会有万一。”沈清弦打断他,目光坚定如磐石,“清弦会在堡中,等殿下捷报。堡在,人在。”
四目相对,无需再多言语。一种超越男女情爱、近乎战友般的信任与托付,在空气中无声交汇。昨夜那捅破窗户纸的温情,在此刻化为了并肩作战的默契与决绝。
几乎同时,伤兵营静室内。
谢云昭挣扎着想要下床,却被林软软死死按住。
“谢大哥!你不能动!爷爷说了,你现在下地,伤口会崩开的!”林软软急得眼圈发红,几乎要哭出来。
“放开我!”谢云昭低吼,因激动而牵动伤口,脸色瞬间煞白,冷汗涔涔而下,“堡外大军压境,殿下要有大动作,我却像个废人一样躺在这里!你让我如何安心?!”
“可是你去了又能做什么呀?”林软带着哭腔,“你连站都站不稳,不是去添乱吗?云姐姐和齐王殿下他们自有安排,你好好养伤,就是帮最大的忙了!”
“帮忙?”谢云昭惨笑一声,眼中是刻骨的痛苦与自责,“家仇未报,国难当前,我却只能眼睁睁看着……我谢云昭,枉为人子,枉为将士!”
他的绝望感染了林软软,少女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她抓住谢云昭冰凉的手,泣不成声:“谢大哥,你别这样……我害怕……你要是再出事,我……我怎么办啊……”
少女滚烫的眼泪滴在手背上,谢云昭狂躁的情绪像被泼了一盆冷水,骤然平息。他看着眼前哭得梨花带雨的少女,想起她日夜不休的照料,想起她纯真无邪的笑容,心中最柔软的地方被狠狠刺痛。他反手握住她颤抖的小手,声音沙哑而疲惫:“……对不起,软软,吓到你了。”
林软软抬起泪眼,抽噎着:“谢大哥,你答应我,好好养伤,好不好?等你好了,再去杀狄狗,给谢伯伯报仇!我……我陪你一起去!”
看着她眼中毫无杂质的担忧与依赖,谢云昭心中百感交集,最终化为一声长长的叹息。他抬手,用指腹笨拙地擦去她脸上的泪水,低声道:“……好,我答应你。”
这一刻,家国仇恨与个人情感交织,将这个骄傲的少年将军死死地钉在了病榻之上,也让他与身边这个善良的少女,命运更加紧密地联结在一起。
千里之外,京城,永昌侯府。
书房内,气氛同样凝重。永昌侯沈巍手持一封密信,在窗前踱步,眉头紧锁,往日威严的面容上满是挥之不去的忧色。信是萧执的亲笔回信,虽言辞简洁,确认了沈清弦安然无恙,并隐晦提及北疆局势复杂,内有隐忧,但越是如此,沈巍心中越是不安。
“父亲,还在为北疆之事忧心?” 次女沈玉柔端着一碗参茶,袅袅婷婷地走进书房,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齐王殿下不是来信说姐姐无恙么?殿下用兵如神,定能荡平狄虏,父亲不必过于挂怀。”
沈巍停下脚步,看了女儿一眼,目光深邃:“玉柔,你可知北疆如今是何等凶险?龙城新失,强敌环伺,粮道被断,内奸未明!弦儿她……她一个女子,身处那般险地,纵有齐王回护,又岂是万全?” 他声音沉痛,带着一个父亲最深的牵挂。
沈玉柔将茶碗放在桌上,柔声道:“父亲,姐姐才华出众,得齐王殿下青眼,方能以女子之身位列尚书,此乃我沈家荣耀。如今为国效力,正是建功立业之时。即便……即便真有万一,能为国捐躯,亦是死得其所,光耀门楣了。” 她话语看似体贴,眼底却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嫉恨与凉薄。
“混账!” 沈巍猛地转身,勃然大怒,抬手狠狠一巴掌扇在沈玉柔脸上!
“啪!” 清脆的耳光声在书房内回荡。
沈玉柔被打得踉跄一步,捂着脸颊,难以置信地看着父亲,眼中瞬间涌上委屈的泪水:“父亲!您……您为何打我?”
“死得其所?光耀门楣?”沈巍指着她,气得浑身发抖,“那是你嫡亲的姐姐!不是你可以用来博取名声、攀附富贵的工具!我沈巍一生为国,问心无愧,但若要用女儿的性命去换那虚无缥缈的荣耀,我宁可不要这永昌侯的爵位!”
他深吸一口气,痛心疾首道:“玉柔,为父知你心思。但你需记住,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弦儿若在北疆有失,你以为齐王殿下会如何看待我沈家?朝中那些虎视眈眈的政敌,又会如何借题发挥?覆巢之下,安有完卵!你那些小聪明,趁早给我收起来!”
沈玉柔被骂得脸色煞白,咬着嘴唇,不敢再言,但低垂的眼眸中,怨毒之色更浓。
沈巍疲惫地挥挥手:“出去!没有我的允许,不许再妄议北疆之事!还有,管好你院里那些人的嘴,若让为父听到半句对弦儿不利的流言,家法伺候!”
“女儿……告退。”沈玉柔捂着脸,屈膝一礼,匆匆退了出去,背影带着不甘与怨恨。
沈巍独自站在书房中,看着窗外萧瑟的庭院,长长叹了口气。他拿起萧执那封简短的回信,又看了看案头几份暗中收集的、关于三皇子一党近期异常动向的密报,眼中忧色更深。山雨欲来风满楼,这京城,又何尝不是另一个战场?他只希望,远在北疆的女儿,和那位心思深沉的齐王殿下,能挺过这一劫。
黑石堡,傍晚。
夕阳如血,将堡墙染上一片凄艳的红。奇袭队百名死士,已在校场一侧集结完毕。人人黑衣黑甲,背负强弩利刃,脸上涂着黑灰,只露出一双双决然无畏的眼睛。古谦站在队首,同样一身劲装,气息沉凝如渊。
萧执与沈清弦并肩立于点将台上。萧执目光扫过台下这群即将赴死的勇士,沉声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诸位弟兄!狄人猖獗,逼我城下,辱我同袍,此仇不共戴天!今夜,尔等即为国之利刃,直插敌酋心脏!本王在此立誓,尔等功绩,天地共鉴!家中老小,本王奉养!若能生还,富贵同享!若有不测,英魂不朽!大梁,永记汝等之功!”
“愿为殿下效死!愿为大梁效死!” 百人低吼,声如闷雷,震撼人心。
“古谦。”
“老奴在!”
“出发!”
“得令!”古谦抱拳一礼,猛地转身,手一挥:“出发!”
百道黑影,如同融入了渐浓的夜色,悄无声息地消失在堡门开启的缝隙中。
萧执与沈清弦并肩站在堡墙上,望着他们消失的方向,久久无言。寒风呼啸,吹动两人的衣袂。
“会成功的,对吗?”沈清弦轻声问,不知是在问他,还是在问自己。
萧执没有回答,只是伸出手,在宽大袍袖的遮掩下,紧紧握住了她冰凉的手。他的手掌温暖而有力,带着一种令人安心的力量。
“无论成败,今夜之后,北疆局势,将彻底改变。”他望着远方狄营的点点火光,目光锐利如刀,“而你我之路,才刚刚开始。”
沈清弦感受着他掌心的温度,心中的不安渐渐平息,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同生共死的决然。她反手握紧了他的手。
夜色,彻底笼罩了大地。一场决定无数人命运的暗夜突袭,已然启程。而风暴,才刚刚开始酝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