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上的官道,在隆冬时节宛如一条灰白的冻僵巨蟒,蜿蜒伸向天际。寒风卷着雪沫,抽打在脸上,刺骨地疼。沈清弦裹紧厚重的狐裘,骑在马上,目光坚定地望着北方阴沉的天穹。身后,是绵延的车队,满载着关乎北疆存亡的军械,以及三百御林军、一百墨羽卫组成的护卫队伍。车轮碾过冻土,发出沉闷的咯吱声,衬得四周旷野愈发死寂。
离京已有十日,行程已过大半。一路北上,景象愈发荒凉。村庄十室九空,田地荒芜,偶尔可见拖家带口南逃的难民,面黄肌瘦,眼神麻木,看到这支装备精良的官军,纷纷避让,眼中既有畏惧,也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怨恨。战争的阴影,已提前笼罩了这片土地。
“大人,” 墨羽卫副统领墨尘策马靠近,低声禀报,“前方三十里便是黑风隘,地势险要,易设伏。是否先行派出斥候探查?”
沈清弦勒住马缰,眺望远处两山夹峙的险要关口,心中警兆微生。这一路行来,太过平静了。萧执的警告言犹在耳,朝中欲置她于死地的人,绝不会让她平安抵达龙城。
“准。派三队斥候,前后左右仔细探查,十里为限,若有异动,立刻回报。全军放缓速度,保持警戒。” 她沉声下令,声音在寒风中清晰坚定。
“遵命!” 墨尘领命,挥手派出数骑轻装斥候,如离弦之箭般没入风雪之中。
队伍缓缓前行,气氛凝重。翠珠驱马跟在沈清弦身侧,小脸冻得通红,眼中满是担忧:“小姐,这地方看着真瘆人……”
“兵家险地,自然如此。” 沈清弦淡淡道,握紧了袖中的玄铁短刃和那枚冰凉的“玄云令”,“吩咐下去,所有人检查兵器弓弩,随时准备迎敌。”
命令传达下去,队伍中顿时响起一阵细微的金属摩擦和弓弦绷紧之声,肃杀之气弥漫开来。
等待的时间格外漫长。风雪似乎更大了些,能见度越来越低。约莫半个时辰后,一骑斥候飞奔而回,马匹喷着白气,斥候脸色凝重:“禀大人!前方隘口发现新鲜马蹄印和车辙,数量不少,但未见人影!两侧山崖上有疑似人为堆积的落石!”
果然有埋伏!沈清弦心下一沉:“可能判断对方人数、意图?”
“马蹄印杂乱,难以精确判断,但至少在百骑以上。落石堆积处隐秘,似欲断我归路或阻我前行。” 斥候答道。
是拦路抢劫的流寇?还是……伪装成流寇的死士?沈清弦迅速权衡。绕路?时间来不及,龙城危在旦夕。强闯?敌暗我明,地形不利。
“墨尘!” 她果断下令,“前军变后军,辎重车辆集中,御林军持盾护卫外侧,墨羽卫占据两侧高地,弓弩准备!缓慢推进,遇敌则依计行事,以护卫军械为首要!另,派快马抄小路,速去龙城报信,求接应!”
“得令!” 墨尘眼中闪过一丝赞许,迅速安排下去。队伍迅速变阵,如同一只收缩起来、利刺朝外的铁刺猬,缓缓向黑风隘口挪去。
刚进入隘口不足百步,异变陡生!
“轰隆!” 一声巨响,前方山崖上巨石滚落,堵塞了本就狭窄的通道!几乎同时,两侧山坡上箭如飞蝗般射下!目标并非人员,而是辎重车辆的马匹和车轮!
“敌袭!举盾!” 墨尘厉声大喝!
训练有素的御林军瞬间举起巨盾,护住车队上空和侧面,叮当之声不绝于耳。墨羽卫则凭借高超身手,以车辆、岩石为掩体,张弓搭箭,精准地射向山坡上闪动的人影,惨叫声顿时响起。
“保护大人!” 翠珠尖叫着拔剑护在沈清弦身前。
沈清弦心跳如鼓,却强迫自己冷静。她拔出尚方宝剑,厉声道:“不要慌!稳住阵型!墨羽卫,压制两侧!御林军,清理路障,车队缓缓后退!”
她的镇定感染了众人,队伍虽遇突袭,却未大乱。
然而,袭击者显然有备而来。箭雨稍歇,数十名黑衣蒙面、手持利刃的悍匪便从山坡积雪中跃出,如饿狼般扑向车队!这些人身手矫健,配合默契,招招狠辣,直奔车辕和押运军官,分明是训练有素的死士!
“杀!” 惨烈的白刃战瞬间爆发!鲜血染红了雪地。
沈清弦在几名墨羽卫的贴身护卫下,挥剑格开一支冷箭,手臂震得发麻。她看到一名御林军校尉为了保护粮车,被数名匪徒围攻,壮烈倒下。怒火在她胸中燃烧!
“结圆阵!长枪手在前!弓弩手抛射!” 她再次高喊,试图稳住阵脚。
混战中,一名匪首模样的魁梧大汉,目光锁定了被重重护卫的沈清弦,狞笑一声,挥舞鬼头刀,带着几名精锐直扑过来!显然,他们的首要目标是她!
“保护尚书大人!” 墨尘怒吼,挥刀迎上,与那匪首战在一处,刀光剑影,激烈异常。
但对方人数占优,且悍不畏死,护卫圈被撕开一道口子!一名匪徒突破防御,利刃直刺沈清弦后心!
“小姐!” 翠珠目眦欲裂,奋不顾身地扑上想挡!
千钧一发之际!
“咻——噗!”
一支乌黑的弩箭不知从何处射来,精准地洞穿了那名匪徒的咽喉!匪徒动作僵住,扑倒在地。
沈清弦惊魂未定,循迹望去,只见侧后方一处高坡上,不知何时出现了十余名身着白色伪装服的身影,手中劲弩连连发射,箭无虚发,瞬间将围攻沈清弦的匪徒清理大半!是墨羽卫的埋伏?不,他们的装束和弩箭制式略有不同!
“是殿下的‘影卫’!” 墨尘惊喜道。
萧执!他竟然还安排了后手!沈清弦心中涌起一股暖流和难以言喻的悸动。
生力军的加入瞬间扭转战局。匪徒在内外夹击下,死伤惨重,那匪首见事不可为,呼啸一声,残部迅速遁入山林,消失无踪。
战斗结束,雪地上留下二十多具匪徒尸体和十几名官兵的遗体。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
“清理战场,救治伤员,清点损失!” 沈清弦强忍悲痛,下令道。她走到那名被弩箭射杀的匪徒身边,蹲下身,掀开对方面罩,是一张陌生而狰狞的脸。她仔细检查其衣物、兵器,皆是寻常制式,毫无线索。
“大人,这些人手脚干净,身上没有任何标识。” 墨尘检查后汇报,“但看其身手和战法,绝非普通流寇。”
沈清弦面色冰寒:“是冲着我,还是冲着这批军械来的?”
“恐怕……兼而有之。” 墨尘低声道,“若非‘影卫’及时出现,后果不堪设想。”
这时,一名白衣“影卫”头领上前,单膝跪地:“属下影七,奉主上之命,暗中护卫大人。主上料定此行必有凶险,特命我等潜行跟随。让大人受惊了!”
“起来吧。” 沈清弦虚扶一下,心中百感交集,“代我多谢……你们主上。伤亡如何?”
“轻伤三人,无人阵亡。” 影七答道。
“好。此次多亏你们了。” 沈清弦看着这些沉默精锐的卫士,仿佛看到了萧执那双深邃的眼眸。他远在京城,却为她算计至此。
“路障已清理完毕,大人,是否继续前进?” 墨尘请示。
“继续前进!加快速度!” 沈清弦翻身上马,目光投向北方,“龙城还在等我们!”
三日后,龙城那饱经风霜、布满战争痕迹的巍峨城墙,终于出现在地平线上。城头旌旗招展,兵甲森严,一股肃杀之气扑面而来。
得到消息的谢云昭早已率亲兵在城外等候。看到风尘仆仆、却目光坚定的沈清弦,他快步上前,激动中带着难以置信:“清弦!真的是你!京城急报说朝廷派了钦差督军,没想到是你亲自来了!这一路可还顺利?”
“云昭兄,” 沈清弦下马,露出一丝疲惫却欣慰的笑容,“军械已安全送达。路上……确有些波折,但总算有惊无险。龙城情况如何?”
谢云昭脸色顿时凝重起来:“情况不妙。狄人五万大军围城已半月,日夜攻打。朔风城失陷后,龙城已成孤城。父亲(谢擎)日夜督战,城中粮草箭矢消耗巨大,尤其是……弩箭!你带来的这批军械,真是雪中送炭!” 他看向沈清弦的目光充满了感激和……一丝复杂的担忧,“只是,此地凶险,你……”
“我既是钦差督军,自当与龙城共存亡。” 沈清弦打断他,语气斩钉截铁,“带我去见谢老将军,交割军械,商议守城事宜。”
“好!随我来!” 谢云昭精神一振。
龙城帅府内,镇北将军谢擎须发皆白,甲胄在身,不怒自威。见到沈清弦,他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化为郑重:“云尚书巾帼不让须眉,亲押军械驰援,老夫代北疆将士,谢过了!” 他抱拳一礼。
“老将军言重了,此乃清弦分内之事。” 沈清弦连忙还礼,呈上尚方宝剑和公文,“军械已清点入库,请老将军查验。陛下有旨,命清弦协理防务,督造军械,一切但凭老将军调度。”
谢擎接过尚方宝剑,重重一顿:“好!有陛下旨意和这批军械,老夫守住龙城的把握又多了几分!云尚书,你一路辛苦,先稍事休息。云昭,你安排一下。一个时辰后,升帐议事!”
“末将(下官)遵命!”
谢云昭为沈清弦安排了一处靠近帅府的清净院落。刚安顿下来,沈清弦便迫不及待地问道:“云昭兄,城中军械作坊情况如何?‘破虏弩’可曾配备?”
谢云昭叹道:“城中原有工匠不足,且狄人围城,物料紧缺,‘破虏弩’损坏后难以修复,弩箭更是匮乏。你带来的这批,可解燃眉之急。但若想长期坚守,必须恢复城内军械制造,尤其是弩箭补充。”
沈清弦点头:“我此行带有工部精通弩机制造的工匠十人。明日我便去查看城中作坊,务必尽快恢复生产。”
“太好了!” 谢云昭大喜,随即又忧心道,“只是……清弦,城中诸将,多是跟随父亲多年的老部将,性子耿直,你以女子之身,又如此年轻,持尚方宝剑督军,恐有人不服……”
“无妨。” 沈清弦目光平静,“清弦靠本事说话,不靠权势压人。守城御敌,靠的是真才实学。只要利于守城,他们终究会明白。”
深夜,沈清弦在灯下写信。她将一路遇袭、抵达龙城、以及城中防务军械情况详细写明,封入信函,唤来影七。
“将此信,以最快速度,密送京城齐王府。” 她低声吩咐,将信和那枚“玄云令”一起交给影七。
“属下遵命!” 影七接过,悄然消失。
几乎同时,京城齐王府书房。
萧执披衣坐在案前,烛光映着他苍白的脸。他面前摊着一份密报,是关于北境狄人兵力调动的更详细情报。古谦垂手立于一旁。
“殿下,北狄增兵了,看来是铁了心要拿下龙城。” 古谦低声道。
萧执指尖轻轻敲着桌面,目光幽深:“龙城易守难攻,谢擎老成持重,如今军械又至,坚守数月当无问题。怕只怕……内鬼。”
“殿下的意思是……”
“传信给我们在北狄王庭的‘影子’,设法查清,此次南侵,朝中……可有人与之暗通款曲。” 萧执声音冰冷。
“是!” 古谦领命,又道:“殿下,您肩伤未愈,还需多加休息。”
萧执挥挥手,示意他退下。目光却落在案头一张空白的信笺上,沉吟片刻,终是提笔蘸墨,落笔时,笔锋比平日柔和了几分:
“北地苦寒,万望珍重。龙城之事,循序渐进,勿急勿躁,安全为要。京中一切安好,勿念。簪勿离。”
写罢,他轻轻吹干墨迹,装入一枚细小的银管,唤来亲信:“送去龙城,交云尚书亲启。”
龙城。沈清弦收到银管时,已是两日后。展开信笺,看到那熟悉的字迹和简短却充满牵挂的语句,尤其是最后三个字,她冰冷的手指仿佛也感受到了一丝暖意。她将信笺小心折好,贴身收藏。前方战云密布,身后暗流涌动,但这寥寥数语,却给了她无穷的力量。
她不知道的是,一场更大的风暴,正在龙城内部悄然酝酿。而她这个带着尚方宝剑的年轻女钦差,即将面对的,不仅是城外的狄人大军,还有来自城内的、更隐蔽的刀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