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五,上元佳节。京城本该是火树银花,喧嚣鼎沸,但因月前宫宴刺杀事件,朝廷下旨取消了今年的灯会,整座城池笼罩在一层压抑的静谧中。工部衙门的灯火,却比往常熄灭得更晚。
沈清弦搁下朱笔,揉了揉酸胀的腕骨。案头堆积的,是过去半月“破虏弩”量产进度的详细呈报、物料核销清单,以及各作坊优化工艺的条陈。有了皇帝“临机专断”的手谕,兵部、户部的掣肘明显减少,军工生产已全速运转。但她的眉头并未舒展,反而锁得更紧。北境传来的零星消息,都透着山雨欲来的压抑。谢云昭前日密信中的只言片语,“狄骑斥候活动骤增,似有大股调动迹象”,更让她心悬半空。
“大人,”值房外传来心腹书吏低沉的声音,“宫中有加急文书到。”
沈清弦心下一凛:“进。”
书吏躬身入内,双手呈上一封插着羽毛的火漆密信:“是北境八百里加急,直送内阁并抄送我部的军报。”
沈清弦迅速拆开,目光扫过,脸色骤变!信是镇北将军谢擎亲笔所书,言词简练却字字千钧:
“……北狄新单于阿史那顿,已整合王庭各部,于正月十二,亲率五万铁骑,突袭我朔风城!朔风守将力战殉国,城池……已失守!狄人兵锋直指北疆重镇龙城!北境告急!恳请朝廷速发援兵,急调军械,尤其是‘破虏弩’及箭矢!万分火急!”
朔风城失守!沈清弦指尖冰凉,信纸几乎捏不住。尽管早有预感,但战事如此突然、如此激烈,仍让她心头巨震。五万铁骑!龙城若再有失,北疆门户洞开,后果不堪设想!
“传令!”她霍然起身,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即刻召集军器监、都水司、虞衡司主事以上官员,正堂议事!快!”
“是!”书吏飞奔而去。
不到一炷香功夫,工部正堂灯火通明,各部司官员匆匆赶到,人人面色凝重,显然已听闻风声。
沈清弦立于堂上,目光扫过众人,直接举起手中军报:“诸位!北境急报!朔风城已失!龙城危在旦夕!谢老将军恳请朝廷急调军械,尤其是‘破虏弩’!”
堂下顿时一片哗然!
“什么?朔风城丢了?”
“五万狄骑!这……”
“大人,库存‘破虏弩’仅三千余具,箭矢十万支,恐杯水车薪啊!”
“物料运输需时,如今北上官道恐已不安全!”
“肃静!”沈清弦清叱一声,压下嘈杂,“慌什么!天还没塌!”她目光锐利,“军器监听令!即日起,所有作坊取消休沐,三班轮替,全力赶制‘破虏弩’及箭矢!现有库存,立刻清点装车,由本官亲自协调兵部,安排最精锐的押运队伍,三日内必须启程北上!”
“虞衡司!立刻核查所有库存精铁、牛筋、箭杆用材,确保后续生产不断供!同时,启用应急预案,向与工部有合约的各大商号,紧急征调相应物资,按战时的价,钱款由本官一力承担,事后向户部报备!”
“都水司!即刻检修所有运河北上船只,挑选坚固快船待命,一旦陆路有阻,即刻转为漕运,务必保证军械送达!”
她一条条指令清晰下达,不容置疑。众官员见尚书如此镇定果决,也渐渐稳下心神,纷纷领命。
“诸位!”沈清弦环视众人,声音沉肃,“此乃国战!北疆将士在浴血,我工部便是他们的后盾!军械早到一日,或许便能多救一人,多守一城!望诸位同心戮力,共克时艰!若有玩忽职守、延误军机者,休怪本官军法无情!”
“下官等遵命!”众人齐声应诺,气氛肃杀。
议事毕,众官员匆匆离去部署。沈清弦回到值房,即刻伏案疾书,一面行文兵部、户部协调运兵、拨饷,一面起草奏章,向皇帝禀报军械调配方案及工部应对措施。笔走龙蛇间,额角已渗出细密汗珠。
窗外天色微明,她才勉强处理完紧急文书,正欲歇息片刻,忽闻一阵急促马蹄声由远及近,在工部门前戛然而止。紧接着,便是内侍尖利的通传声:“圣旨到——工部尚书云弦接旨——”
沈清弦心中一紧,整理衣冠,快步出迎。
来的竟是皇帝身边的首领太监高公公,面色肃穆,展开明黄卷轴,朗声宣读: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北狄猖獗,犯我边陲,朔风失守,龙城告急。国之兴亡,匹夫有责。工部尚书云弦,自执掌部务以来,革新军工,卓有成效。今北境军情如火,特命尔为钦差督军使,即日启程,亲赴北疆龙城,督运军械,协理边防事宜,并赐尚方宝剑,沿途官员及军中将领,若有延误军机、贪墨军资者,可先斩后奏!钦此——”
亲赴北疆?督军?尚方宝剑?!
这道旨意,如同惊雷,炸响在沈清弦耳边!她虽知军情紧急,但万万没想到,皇帝竟会派她一个女子,还是工部尚书,亲临前线督军!这已远超常规职权范围!
“臣……云弦接旨!谢陛下隆恩!”她压下心中惊涛,重重叩首。此刻,已容不得她犹豫退缩。
高公公将圣旨和尚方宝剑交到她手中,低声道:“云尚书,陛下有口谕:北境安危,系于龙城。军械乃守城关键,朕将此重任交予你,望你不负朕望,也与谢将军……好好配合。” 最后一句,意味深长。
“臣,定当竭尽全力,万死不辞!”沈清弦凛然应道。
送走高公公,沈清弦手握那柄沉甸甸的尚方宝剑,心潮澎湃。这不仅是莫大的信任,更是将她推向了风口浪尖的最前沿!朝中不知有多少双眼睛在盯着她,北境军中,那些宿将是否能服她一个女子?此去,艰险莫测。
“小姐!”翠珠闻讯赶来,满脸惊惶,“您要去北疆?那可是战场啊!太危险了!”
“圣命难违。”沈清弦神色平静,目光坚定,“更何况,军械乃我工部分内之事,我不去,谁去?快去收拾行装,要简便耐用,我们即刻准备出发。”
“是……”翠珠含泪应下。
就在这时,门外侍卫来报:“尚书大人,齐王府遣人送来此物。” 递上一个小巧的木盒。
沈清弦心中一动,打开木盒,里面并非书信,而是一枚触手冰凉、非金非玉的玄黑色虎符,上面刻着一个古朴的“墨”字,旁边还有一个小瓷瓶,贴着“金疮药·特效”的字样。虎符之下,压着一张素笺,上面是萧执那熟悉的瘦劲字迹,只有寥寥数字:
“虎符可调‘墨羽卫’百人,沿途护卫。药乃秘制,慎用。保重。”
没有称谓,没有落款,却字字千钧。“墨羽卫”是他麾下最神秘的贴身精锐,竟拨付百人护卫她!还有这特效伤药……他知她此行凶险,将最可靠的力量给了她。沈清弦握紧虎符和药瓶,指尖微微颤抖,一股暖流混合着酸涩涌上心头。他总是在她最需要的时候,以这种方式,告诉她:他在。
“备车,去齐王府。”沈清弦深吸一口气,道。她要去见他一面,临行之前,她必须见他一面。
齐王府书房,药香依旧。萧执披着墨色大氅,坐于窗边,脸色比上次见时更苍白几分,肩伤显然未愈。见沈清弦进来,他抬眸,目光深邃难测。
“殿下。”沈清弦敛衽行礼。
“旨意接到了?”他声音低沉,带着一丝沙哑。
“是。清弦特来向殿下辞行。”
“北境苦寒,狄人凶残,龙城已是孤城,此去……九死一生。”萧执看着她,目光锐利如刀,“你可知?”
“清弦知道。”沈清弦迎上他的目光,毫无惧色,“但国难当头,义不容辞。更何况,军械乃清弦职责所在。”
萧执沉默片刻,缓缓道:“朝中非议,军中骄兵,沿途艰险,皆是你需面对之难关。谢云昭虽在彼处,然军中关系盘根错节,你持尚方宝剑,亦需如履薄冰。”
“清弦明白。必当谨慎行事,以国事为重。”
“还有,”萧执目光微凝,“小心……背后之箭。”
沈清弦心领神会:“殿下是指……朝中有人不愿见龙城守住?或是不愿见我成功归来?”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萧执语气平淡,却带着寒意,“你如今圣眷正浓,掌工部、督北疆,不知碍了多少人的眼。北伐若胜,你功高震主;若败……你便是替罪羔羊。朝中自会有人‘协助’狄人,让你……永不能返。”
这话语中的凶险,让沈清弦脊背发凉。她深吸一口气:“多谢殿下提醒。清弦……会活着回来。”
萧执深深地看着她,良久,才低声道:“活着回来……比什么都重要。” 他顿了顿,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化作一句:“去吧。京中之事,有我。”
“京中之事,有我。” 这简单的五个字,却重若泰山。意味着他将为她稳住后方,应对朝中明枪暗箭。
沈清弦心中激荡,千言万语堵在胸口,最终只化作深深一揖:“殿下……保重!清弦……告辞!”
她转身,快步离去,不敢回头,怕看到他苍白的脸,怕自己会忍不住落泪。
望着她决然离去的背影,萧执剧烈地咳嗽起来,以帕掩口,雪白的丝帕上赫然染上一抹刺眼的鲜红。他望着那血迹,眼中闪过一丝戾色,随即湮灭于深潭般的眸底。
“影。”他对着空无一人的书房低唤。
一道黑影悄无声息地跪伏在地。
“加派一倍人手,暗中护卫。她若少一根头发,尔等提头来见。”
“遵命!”
三日后,清晨,北风凛冽。京城北门外,一支精悍的队伍已集结完毕。三百御林军精锐,一百名身着玄甲、气息沉凝的“墨羽卫”,护送着数十辆满载军械的辎重车。沈清弦一身利落的骑射服,外罩绯色斗篷,手持尚方宝剑,立于马上,英姿飒爽,目光坚定。
“出发!”她清叱一声,一夹马腹,率先而行。车轮滚滚,马蹄踏碎冰雪,队伍向着烽烟弥漫的北境,毅然前行。
城楼一角,萧执凭栏远眺,寒风吹动他墨色的大氅,猎猎作响。他望着那逐渐消失在官道尽头的绯色身影,直到再也看不见,仍久久伫立。
“清弦……”一声几不可闻的低语,消散在风中。
与此同时,京城某处深宅内。
“她走了?”一个阴冷的声音响起。
“是,大人。带着尚方宝剑和一批军械,已出北门。”
“很好……北疆,就是她的葬身之地!传信给那边,可以动手了。记住,要做得干净利落,像是狄人所为……”
“属下明白!”
北上的官道,风雪渐起。沈清弦回首望了一眼巍峨的京城,转而坚定地望向北方。那里,有烽火,有将士,有需要她守护的城池,也有……她必须面对的宿命。
这场北疆之行,注定将彻底改变许多人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