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封的铁盒与惊惶的人证,如同两颗淬火的陨石,沉入京城这潭深不见底的浑水之中,表面波澜不惊,内里却已激荡起颠覆一切的暗涌。沈清弦将烫手的山芋连同那句“投鼠忌器,恐打草惊蛇”的请示,通过密信递入“墨韵斋”后,便强迫自己沉静下来。她深知,接下来的棋局,执子者已不再是她,而是那位隐于幕后的齐王萧执。她能做的,唯有稳住尚衣局这方寸之地,静待风雷。
等待的日子,分外煎熬。表面上看,朝堂一片诡异的平静。主和派似乎因上次骚动的失败而暂时收敛了爪牙,王守仁甚至称病告假,数日未朝。但沈清弦能嗅到空气中那股山雨欲来的窒息感。谢云昭每日都会派人送来消息,多是些朝堂动向的零碎情报,如某位御史称病,某部堂官闭门谢客,言语间透着军人的不耐与对暗流的不解。他几次想登门探望,都被沈清弦以“避嫌”为由婉拒。此刻,任何不必要的接触,都可能成为敌人攻击的借口。
萧执的回信在第三日深夜方至,依旧简洁得令人心惊:
“静候佳音。明日大朝,风云骤变。”
短短九个字,却让沈清弦心头巨震!明日大朝!萧执竟要选择在最为公开、最为庄严的大朝会上,发动雷霆一击!这是要将工部贪腐案彻底摊在阳光之下,再无转圜余地!何等胆魄!何等决绝!
她一夜无眠,脑中反复推演着明日可能出现的种种情形,以及自己该如何应对。天色微明,她起身沐浴,换上那身代表正四品司制的浅绯色官服,腰间束以银带,头戴乌纱,对镜整理仪容。镜中人,面色虽因连日劳心而略显苍白,但眉宇间那股历经磨砺而愈发沉静的锐气,却让她平添了几分不容小觑的威仪。
辰时正,钟鼓齐鸣,百官依序步入庄严肃穆的金銮殿。沈清弦作为有实职的女官,位次在殿末,但她能清晰地感受到无数道或明或暗的目光,如同针尖般刺在她身上。御座上的皇帝神色平静,目光深邃难测。慧敏长公主今日亦在帘后旁听。工部侍郎王守仁果然称病未至,但其座师、户部尚书钱益之以及几位明显是主和派骨干的官员,皆面色凝重,眼神闪烁。
朝议伊始,依旧是各部例行禀报。气氛沉闷,仿佛暴风雨前的死寂。就在议题将尽,司礼监太监即将唱喏“有本启奏,无本退朝”之际,都察院左都御史,一位以刚直不阿着称的老臣,手持玉笏,稳步出列,声若洪钟:
“臣,有本奏!”
瞬间,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沈清弦心口一紧,来了!
“臣,弹劾工部右侍郎王守仁,及其侄、原军器监主事王焕,结党营私,贪墨军饷,玩忽职守,罪大恶极,十大罪状,证据确凿,请陛下明正典刑!”
话音未落,满殿哗然!弹劾工部侍郎,而且是如此重磅的罪名!钱益之等人脸色骤变,立刻有御史出列反驳,斥其“捕风捉影,诬陷大臣”。然而,左都御史显然有备而来,他不慌不忙,从袖中取出一本厚厚的奏折,并示意随从抬上两个木箱。
“陛下,臣绝非空言!此乃王焕亲笔所录分赃账册副本,以及其胁迫军器监吏员所做假账原件!箱中,更有私铸军械图样及往来密信!更有关键人证两名,现已押至殿外候传!”他每说一句,便从箱中取出一件证据,由内侍呈送御前。账册上密密麻麻的数字,图样上清晰的工部印记,密信上熟悉的笔迹,无一不是铁证!
钱益之等人还想狡辩,称证据或为伪造。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的齐王萧执,忽然轻轻咳嗽了一声,声音不大,却让整个大殿瞬间安静下来。他并未出列,只是慵懒地倚着凭几,淡淡道:“哦?人证?既是关键,何不传上殿来,当面对质,以辨真伪?也好让诸位大人……安心。”
他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势。皇帝目光微闪,颔首道:“准。传人证。”
片刻后,两名身着囚衣、面容憔悴但眼神清醒的男子被押上殿来。正是那名账房先生和伤势未愈的老陈头!二人何时被都察院接手?沈清弦心中明了,这定然是萧执的手笔,将人证从谢云昭的军营悄然转移,确保了呈堂证供的“合法”与“突然”。
账房先生跪地痛哭流涕,将王焕如何威逼他做假账,贪墨款项如何流入王守仁府邸的细节,一一道出,时间、地点、人物、金额,清晰无比。老陈头则强撑病体,揭露王焕如何让他私铸劣质军械,以次充好,牟取暴利,以及“千锤坊”因知晓内情而被纵火灭口的经过。
人证物证俱在,言之凿凿,细节吻合,容不得半分抵赖!钱益之等人面如死灰,冷汗涔涔,再也无力反驳。殿内一片死寂,唯有皇帝翻阅证据时,纸张摩擦的沙沙声,如同死神的低语。
“砰!”皇帝猛地合上账册,龙颜大怒,声震殿宇:“好!好一个工部侍郎!好一个国之蛀虫!前线将士浴血沙场,尔等却在后方吸髓饮血!贪墨军饷,以次充好,视将士性命如草芥!视国法朝纲如无物!王守仁现在何处?!”
“回陛下,王侍郎……称病在家。”殿前侍卫禀报。
“称病?朕看他是做贼心虚!传旨!即刻锁拿王守仁、王焕,打入天牢,交由三司会审!严查此案,一应党羽,绝不姑息!”皇帝雷霆之怒,席卷整个朝堂。
“陛下圣明!”以左都御史和几位阁老为首,大批官员跪地哀呼。钱益之等人亦不得不随众跪下,浑身颤抖。
风暴骤起,又骤歇。王守仁一党的覆灭,几乎在顷刻之间。沈清弦跪在人群中,能清晰地感受到身旁那些原本或轻视或敌视的目光,此刻已变成了深深的敬畏与恐惧。他们终于明白,这位年轻的云掌印,背后站着的是何等可怕的力量。
然而,就在众人以为风波将平之际,皇帝的目光,却缓缓扫过众人,最终落在了殿末的沈清弦身上,语气莫测:
“云弦。”
“臣在。”沈清弦心头一凛,出列跪倒。
“此次工部贪腐案,若非你尚衣局此前竭力筹措军需,缓解前线之急,恐边关早已生变。你于国有功。”皇帝语气稍缓,但接下来的话,却让沈清弦的心再次提起,“然,军械制备,自有法度。尚衣局此番越界行事,虽情有可原,终非长久之计。朕念你忠心可嘉,勇于任事,特准你兼领军器监少监一职,协助整顿监务,保障军需。望你恪尽职守,勿负朕望。”
兼领军器监少监?!
此言一出,刚平息下去的波澜再次涌动!皇帝此举,堪称石破天惊!这不仅是认可了沈清弦的功劳,更是直接将她的手,伸进了工部最为核心的军器监!虽然只是“兼领”、“协助”,但其中蕴含的信号,足以让整个朝堂震动!这是对主和派势力的沉重打击,也是对沈清弦能力的极大信任,更是将尚衣局与军器监的业务,在事实上进行了初步的整合!
沈清弦脑中飞速转动。这是机遇,更是巨大的挑战!军器监水深无比,王守仁虽倒,但其残余势力盘根错节,工部内部必然抵触强烈。她一个女子,以尚衣局掌印的身份兼领军器监少监,必将面临前所未有的阻力。
但她没有选择。皇帝金口已开,不容拒绝。
“臣,领旨谢恩!定当竭尽全力,整饬监务,以报陛下隆恩!”她深深叩首,声音坚定。
退朝的钟声响起,沈清弦随着人流走出金殿。阳光刺眼,她感到一阵眩晕。短短一个时辰,朝堂风云突变,王守仁垮台,她则被推上了一个更高、也更险的峰顶。
谢云昭在殿外等她,眼中满是激动与担忧:“清弦!陛下此举……!”
沈清弦微微摇头,示意他此处不宜多言。她看到不远处,齐王府的轿舆悄然离去,帘幕低垂,仿佛一切与己无关。
她深吸一口气,挺直脊梁。她知道,真正的考验,从现在才真正开始。兼并军器监,整合军工,这条路上,必将布满荆棘,但她已无路可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