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云昭的突然归来与当街力挺,如同在沸腾的油锅里泼入一瓢冷水,暂时压下了针对沈清弦的喧嚣。那些受煽动的监生与百姓,在边军少将军凛冽的杀气与不容置疑的证言前,迅速溃散。然而,水面之下的暗流,却因此变得更加湍急、冰冷。
沈清弦深知,谢云昭的现身,如同一把双刃剑。他带来了主战派的强援,却也将她更清晰地标记为“主战派系”的核心人物,彻底推到了主和派的对立面。接下来的风暴,只会更加猛烈。她必须趁此喘息之机,尽快巩固自身,并找到反击的突破口。
谢云昭护送沈清弦回到尚衣局值房,屏退左右。多日征战的风霜刻在他英俊的脸上,却难掩眸中灼热的关切与一丝未散的余怒。
“清弦,京中情势竟已险恶至此!”他剑眉紧锁,声音带着沙场磨砺出的低沉,“我离京不过数月,那些魑魅魍魉竟敢如此欺你!”
“树欲静而风不止。”沈清弦替他斟了杯热茶,语气平静,却透着一丝疲惫,“你回来了,他们便更有了攻讦的由头。说我倚仗边将,勾结军方,图谋不轨。”
“荒谬!”谢云昭猛地一拍案几,茶盏震得叮当响,“保家卫国,何错之有?我谢云昭行事光明磊落,与尚衣局乃是公务往来,何来勾结?清弦,你不必惧他!有我在,看谁敢动你分毫!”
他目光灼灼地看向她,带着军人特有的直率与担当:“此次回京,除了述职,我亦要向陛下陈情,北境安危系于军需畅通,绝不容小人掣肘!我也会禀明父亲,请他老人家在朝中为你声援!”
他的维护真诚而热烈,如同冬日暖阳,照得沈清弦心头微暖。但她比谁都清楚,朝堂之争,绝非沙场冲阵那般简单直接。谢云昭的刚直,在某些时候,反而容易授人以柄。
“云昭,你的心意,我明白。”她抬眼看他,目光清亮而冷静,“但朝堂如水,深浅难测。你刚立战功,锋芒正盛,此时若为我强力出头,恐落人口实,反中他人下怀。当下之策,应以静制动,巩固根本。你在陛下面前,只需如实陈述军需紧要、将士艰辛即可,不必过多提及于我。”
谢云昭怔了怔,看着眼前女子沉静如水的面容,心中泛起一阵复杂的心疼与钦佩。她总是这般冷静,这般……独自承受。他忽然伸手,握住她放在案上的手,触感微凉。沈清弦指尖一颤,下意识想抽回,却被他紧紧握住。
“清弦,”他声音低沉,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我知道你聪慧,有谋略。但我不想总看你一人独撑。待此件事了,我必向陛下请旨,求他……”他顿了顿,耳根微不可察地泛红,“求他允婚。我要风风光光娶你过门,届时,看谁还敢再欺你分毫!”
直白而炽热的承诺,如同惊雷炸响在沈清弦耳畔。她心跳骤然失序,脸颊不受控制地发热,慌忙抽回手,垂眸道:“云昭!慎言!此事……容后再议。眼下危机四伏,岂是谈论儿女私情之时?”
谢云昭见她羞赧,也不逼迫,朗声一笑,眼中却带着势在必得的光芒:“好,那就等我将这些碍眼的蚊蝇扫清再说!”
送走谢云昭,沈清弦独坐良久,心绪难平。谢云昭的情意,纯粹而滚烫,让她在冰冷的权谋算计中,感受到真实的温暖。但正是这份温暖,让她更加警惕。她不能,也不愿,完全依附于他。她必须拥有自己的力量,才能在这旋涡中立足,才能……真正掌握自己的命运。
她收敛心神,将注意力放回萧执密信所指的方向——工部。王守仁及其背后的主和派,绝不会因一次骚动失败而罢休。他们的命门,在于贪腐。而突破口,就在“千锤坊”纵火案以及工部军器监的账目上。
她唤来春桃,低声吩咐:“让我们的人,仔细查访‘千锤坊’火灾那夜,左近可有何异常?有无目击者?特别是与工部有关的人员动向。”同时,她以“核销军械辅料款项、厘清旧账”为名,调阅了尚衣局近三年来与工部军器监所有往来账目副本,尤其是涉及皮革、金属配件采购的部分,仔细核对,寻找可能存在的价格虚高、重复报销或指向不明款项的蛛丝马迹。这项工作繁琐至极,但她做得极有耐心。
三日后,两方面的调查均有进展。春桃回报,“千锤坊”火灾前夜,曾有工部一名低阶吏员在附近酒肆出现,形迹可疑。而账目核对中,沈清弦也发现了几笔与“千锤坊”老陈头提及的、工部军器监曾私下订购一批“特殊规格”铁件的付款记录,但军器监的入库记录却模糊不清。这些线索虽不构成铁证,却指向了同一个方向。
她将初步整理出的疑点,再次通过密信传递给萧执。这一次,她不仅提供了线索,还附上了自己的分析:“王守仁族侄王焕,曾任军器监主事,其任内账目混乱,疑点最多。千锤坊或知晓内情而遭灭口。若能找到关键人证或物证,或可直击要害。”
信送出后,便是等待。沈清弦一边稳住尚衣局内部,继续推进规制改革和军备研究,一边密切关注朝堂动向。谢云昭回京后,果然在御前详细陈述了北境军情,强调了军需保障的重要性,虽未直接提及沈清弦,但其立场鲜明,无形中给了主战派巨大支持。主和派暂时偃旗息鼓,但空气中弥漫着山雨欲来的压抑。
这日午后,沈清弦正在查阅一批新到的江南软钢样本(用于研究轻型甲片),值房外传来通报:齐王府长史求见。
齐王府?萧执的人?竟如此光明正大地来访?沈清弦心中一动,整理衣冠:“请。”
来者是一位四十余岁、面容清癯、举止从容的文士,自称姓文。他奉上一份泥金拜帖,语气恭敬却不卑不亢:“云掌印,我家王爷偶得前朝《兵器营造法式》孤本一套,闻掌印精于工造,特命在下送来,或对掌印研习军械有所裨益。”说罢,奉上一个紫檀木书匣。
沈清弦接过书匣,入手沉甸甸的。她心中雪亮,这绝非简单的赠书。萧执以此为由,派心腹长史亲自登门,必有深意。
“王爷厚爱,下官愧不敢当。请文长史代下官叩谢王爷。”她郑重接过。
文长史微微一笑,压低了声音:“王爷还有一句话,让在下转达掌印:”潭水已浊,可下网矣。东南巷,废园枯井。”言毕,便躬身告退。
潭水已浊,可下网矣。东南巷,废园枯井!
沈清弦心中剧震!萧执这是在告诉她,时机已到,动手的信号!而地点,就在东南巷的废园枯井!那里藏着什么?是人证?还是物证?
她强压激动,立刻密召翠珠,让她安排绝对可靠的心腹家丁,连夜前往东南巷废园,探查枯井。同时,她亲自修书一封,将萧执的提示和自己的行动计划简要告知谢云昭,希望他能派几名军中好手暗中策应,以防不测。她需要谢云昭的力量,但也必须掌握主导权。
是夜,月黑风高。翠珠派出的两名心腹家丁,在谢云昭安排的几名精锐亲兵暗中护卫下,悄然潜入城东南荒废已久的“归田园”。园内杂草丛生,断壁残垣。根据指示,他们很快找到了庭院角落一口被乱石半掩的枯井。移开石块,井下幽深漆黑。一名身手敏捷的亲兵缒绳而下,片刻后,井下传来沉闷的敲击声。
拉上来的,不是一个,而是两个!一名是衣衫褴褛、面色惊恐的中年账房先生,另一名,竟是浑身是伤、奄奄一息的“千锤坊”掌柜老陈头!除此之外,还有一个用油布紧紧包裹的铁盒。
账房先生一见光亮,便磕头如捣蒜,哭喊着:“小人说!小人什么都说!是王主事……不不,是王焕逼小人做假账!贪墨的银两,大部分都进了王侍郎的腰包啊!”
老陈头气息微弱,却死死抱着那个铁盒,见到沈清弦派去的人,眼中燃起一丝希望,断断续续道:“盒……盒子里……是王焕让老夫……私铸军械的图样……和……和分账记录……他们……要灭口……”
人证物证,俱全!
沈清弦得到回报,心中豁然开朗!萧执果然手段通天!竟能在王守仁的眼皮底下,保住并找到了这两个关键人物,还拿到了如此致命的证据!这足以将工部侍郎王守仁及其侄儿王焕,乃至他们背后的一小撮利益集团,彻底打入万劫不复之地!
然而,狂喜之后,是更深的冷静。如何运用这份证据?何时抛出?抛给谁?这需要极其精准的算计。直接上奏?可能被中途拦截,反遭灭口。交给都察院?都察院内部派系林立,未必可靠。通过谢云昭?会将他彻底卷入,且军方干预朝政,易惹非议。
最好的刀,依然是萧执。他既然提供了证据,必然已有全盘计划。
她立刻将账房先生和老陈头秘密安置在谢云昭提供的一处绝对安全的京畿大营别院,派心腹严加看守和保护。同时,她将铁盒内的账册和图样连夜抄录副本,将原件用火漆密封,再次通过密信,连同一份简要说明,送往“墨韵斋”。
她在信中写道:“鱼已入网,证据确凿。然投鼠忌器,恐打草惊蛇。敬请先生示下,何时、以何方式,将此利刃,掷于何处?”
信使出发后,沈清弦站在值房的窗前,望着东方渐白的天空。手中掌握着足以掀起滔天巨浪的证据,她却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这不是结束,而是另一场更凶险博弈的开始。扳倒王守仁,只是斩断了主和派一条有力的臂膀,但真正的核心冲突——战与和的国策之争,才刚刚拉开序幕。
而她,已不再是那个只能被动应对风雨的孤女。她有了谢云昭的军方支持,有了萧执的暗中布局,更有了……自己一步步经营起来的力量和筹码。
潭水已浊,她这条潜龙,是时候搅动风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