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北将军谢擎回京述职的消息,如同投入朝堂的一颗石子,激起的涟漪迅速扩散至京城的每一个角落。
这位手握重兵、戍守北境多年的老将,他的归来,不仅仅是一次简单的述职,更牵动着各方势力的神经。皇帝的态度、朝堂的格局、乃至边境的局势,都可能因此产生微妙的变化。
永昌侯府内,沈巍这几日格外忙碌,下朝后也常被同僚拉去商议,言语间提及谢将军的次数明显增多。
连带着,柳氏对沈清弦的态度也越发微妙,少了几分刻意为难,多了几分审视与忌惮,显然齐王寿宴上的那番话,余威尚存。
沈清弦乐得清静,大部分时间都待在“云裳阁”,潜心于秋冬新款的图样设计与“云裳阁”的日常管理。
这日午后,她正在三楼审核一批新晋绣娘根据她提供的改良版“缠枝隐纹绣”技法制作的样品,翠珠轻手轻脚地上楼,递上一封火漆封口的信笺。
“小姐,是镇北将军府送来的,洪涛将军亲自送到铺子里的。”
沈清弦心中一动,拆开信。是谢云昭的亲笔,字迹遒劲有力,如其人。
信中说,谢老将军已安抵京城,府中设下家宴,为父接风洗尘。信中特意提到,谢老将军听闻“云弦”大家技艺超群,感念其此前为玄甲营赶制军衣之情,特邀她过府一叙,以示谢意。
落款处,是谢云昭飞扬洒脱的签名。
这并非一张普通的请柬,而是谢云昭以个人名义发出的、带着明显亲近意味的邀请。
参加镇北将军的接风家宴,这意味着,谢云昭有意将她引入他的家族圈子。这份信任和亲近,沉甸甸的。
沈清弦捏着信笺,沉吟不语。去,还是不去?
去,意味着她与镇北将军府的关系将更进一步,甚至可能被贴上“将军府”的标签。这在眼下京城微妙的政治氛围中,是福是祸,难以预料。
谢擎将军是国之柱石,但也是众矢之的,与他家走得太近,难免会卷入更复杂的漩涡。而且,齐王萧执会如何看待此事?
不去,则无疑会伤了谢云昭的一片赤诚之心。他屡次相助,情真意切,若断然拒绝,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也可能失去军方这条重要的纽带。
权衡再三,沈清弦提笔回信,言辞恳切,感谢将军府厚爱,但言明自己一介布衣商贾,参加将军家宴恐有不便,亦恐惹人非议,有损将军清誉。
她表示,将军府若需添置衣物,她定当亲自上门量体裁衣,尽心服务,以示敬意。她试图将这次邀请,界定在纯粹的商业合作范畴内,保持适当的距离。
信由翠珠交给洪涛带回。然而,次日清晨,谢云昭竟亲自骑马来到了“云裳阁”。
他依旧是一身利落的便服,风尘仆仆,眉宇间带着一丝急切,见到迎出来的沈清弦(依旧戴着帷帽),开门见山道:“云老板何必如此见外?家父乃是诚心相邀,绝非客套。他老人家在边关,最重情义,听闻你为我玄甲营将士尽心尽力,一直想当面致谢。再者,”他顿了顿,声音压低了些,带着几分不容拒绝的真诚,“此次家宴,并无太多外人,不过是家中几位亲近叔伯和部将。云老板是谢某敬重之人,何必拘泥于世俗虚礼?莫非是瞧不起我谢家乃是行伍出身?”
话已说到这个份上,再推辞,便是真的不识抬举,甚至可能引起误会了。沈清弦心中暗叹,谢云昭的直率,有时真让人难以招架。
“小将军言重了。”她微微欠身,“云弦岂敢。只是……”
“没有只是!”谢云昭爽朗一笑,打断她,“就这么说定了!后日酉时,我让洪涛来接你!放心,一切有我!”他目光灼灼,带着少年人特有的热忱与不容置疑。
望着他策马远去的背影,沈清弦知道,这场将军府的家宴,她是非去不可了。
她回到三楼密室,目光落在那套白瓷茶具上。萧执会知道吗?他若知道,又会作何反应?她犹豫片刻,最终没有动用这条渠道。
此事尚未到需要向他“报备”的程度,过早暴露自己与将军府的亲近,或许并非明智之举。她需要保持一定的独立性和…...神秘感。
两日后,酉时将至。
沈清弦精心挑选了一身料子上乘但款式低调的月白色绣银线缠枝莲纹的衣裙,依旧戴着帷帽,只是换了一顶更为雅致、与衣裙相配的。她吩咐赵掌柜和周掌柜看好铺子,便带着翠珠,坐上了洪涛前来迎接的马车。
镇北将军府位于京城西侧,靠近军营,府邸不如永昌侯府精致,却自有一股肃杀威严之气。朱漆大门敞开,门前守卫皆是身经百战的悍卒,眼神锐利,纪律严明。
洪涛引着沈清弦主仆二人入内。府内陈设简朴大气,多是以实用为主的硬木家具,墙上挂着兵刃舆图,随处可见与北境相关的风物,空气中似乎都弥漫着一股淡淡的皮革和金属的气息。
宴会设在后院花厅,果然如谢云昭所说,并无太多闲杂人等。主位上端坐着一位年约五旬、面容刚毅、不怒自威的老者,身着常服,但久居上位的杀伐之气难以掩饰,正是镇北将军谢擎。
他下首坐着几位同样气息沉稳、一看便是军中将领的汉子。谢云昭陪坐在侧,见到沈清弦进来,立刻起身相迎,脸上洋溢着笑容。
“父亲,这位便是‘云裳阁’的东家,云弦大家。”谢云昭介绍道。
沈清弦上前,依礼福身:“民女云弦,见过谢将军,各位将军。”
谢擎目光如电,落在沈清弦身上,带着审视,却并无恶意,反而有种长辈看晚辈的温和:“云大家不必多礼。老夫在边关,常听昭儿提起你,说你技艺精湛,更难得的是心怀仁义,为我边军将士雪中送炭。今日一见,果然气度不凡。请坐。”
他语气平和,却自有一股威严,让人心生敬意。
沈清弦道了谢,在谢云昭下首特意为她预留的位置坐下。翠珠垂手立于她身后。
宴会开始,并无太多繁文缛节,气氛更似军中聚餐,爽快直接。酒过三巡,话题自然绕到了北境军务和“云裳阁”的衣物上。
几位将领对“云裳阁”衣物的舒适耐用赞不绝口,尤其对那批加厚军衣更是感激。
谢擎放下酒杯,看向沈清弦,正色道:“云大家,此次请你来,一是致谢,二来,老夫也有一事相询。”
“将军请讲。”沈清弦恭敬道。
“北境苦寒,将士们冬季御寒始终是个难题。”谢擎眉头微蹙,“朝廷拨付的冬衣,往往数量不足,或是质量参差不齐。老夫听闻云大家善于创新,不知对这军衣改良,可有良策?若能惠及更多边军将士,老夫代表北境儿郎,先行谢过!”说着,竟抱拳一礼。
沈清弦心中一震。谢擎此举,绝非简单的客套或试探,而是真正为国为民的赤诚!她感受到了一种沉重的责任。这已超出了商业合作的范畴,关乎成千上万边军将士的冷暖性命。
她深吸一口气,帷帽下的面容变得严肃。她结合现代保暖理念和对此时代工艺的了解,谨慎开口道:“将军忧国忧民,云弦敬佩。关于军衣改良,民女确有些粗浅想法。或可从面料、填充、结构三处着手……”
她条理清晰地阐述起来:建议尝试采用多层复合布料,外层防风耐磨,内层吸湿透气;填充物可考虑更蓬松保暖的絮棉或混合一些价格低廉的毛绒;在结构上,可增加可调节的防风袖口、领口,以及便于活动的腋下、膝部设计等。她甚至提到了简易的“睡袋”概念,用于夜间哨岗执勤。
她的话语,虽无新奇术语,但思路清晰,切中要害,许多想法对于这个时代而言,极具前瞻性和实用性。
在座的将领们开始还只是听着,渐渐都露出了惊讶和沉思的神色,不时有人插话询问细节。
谢擎更是听得目光炯炯,不时点头,看向沈清弦的目光,从最初的欣赏,变成了真正的重视。“云大家所言,句句在理,许多想法,令老夫茅塞顿开!若真能实现,于我北境将士,乃是莫大福音!”
谢云昭看着与父亲和众将侃侃而谈、光芒内敛却不容忽视的沈清弦,眼中充满了骄傲与倾慕。
这场宴会,不知不觉变成了关于军需改良的小型研讨会。沈清弦凭借其超越时代的见识和清晰的逻辑,赢得了这些铁血军人的由衷尊重。
宴会结束时,谢擎亲自将沈清弦送至府门,郑重道:“云大家一席话,胜读十年兵书。改日老夫必当登门拜访,详细请教!北境军务,日后或许还需多多仰仗大家!”
这是极高的认可和承诺!
坐在回程的马车上,沈清弦心潮澎湃。她第一次如此直接地接触到这个时代的军方核心人物,并用自己的知识赢得了尊重,甚至可能为改善边军条件做出实质贡献。这种成就感,是单纯商业成功无法比拟的。
然而,她也清醒地意识到,与镇北将军府绑定得越深,卷入朝堂风云的可能性就越大。谢擎的重视,是一把双刃剑。
她不知道的是,几乎在她踏入将军府的同时,齐王府内,萧执已经收到了无心的禀报。
“沈小姐应邀赴镇北将军府家宴,席间与谢老将军相谈甚欢,主要谈及北境军衣改良事宜。谢老将军对沈小姐颇为赏识,亲送至府门。”
萧执正在与自己对弈,闻言,执白子的手微微一顿,随即轻轻落在棋盘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军衣改良……”他重复了一遍,唇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谢擎倒是会找人手。看来,我们的‘云弦’大家,比我们想象的,还要……有用。”
他抬起眼,看向窗外沉沉的夜色,凤眸中幽光闪烁。
“既然她这么有能力,那么,给她找点……更有挑战性的事情做,想必她也不会拒绝吧?”他语气平淡,却带着一丝冰冷的算计,“听说,户部那边,关于明年军需采买的章程,似乎有些争议?”
无心垂首:“是,主上。各方势力都在角力。”
“嗯。”萧执淡淡应了一声,“找个机会,把‘云弦’大家的名字,和她那些‘奇思妙想’,不经意地,透给户部那位主管此事的侍郎听听。记住,要……不经意。”
“属下明白。”
棋子落下,棋盘上的局势,悄然发生了变化。沈清弦这枚棋子,在萧执的操控下,正被一步步推向更广阔,也更危险的舞台中央。而她自己,对此还一无所知,仍沉浸在刚刚获得的、来自军方的认可与责任的复杂情绪之中。
风,起于青萍之末,终将席卷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