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空间的狂潮撕扯着“坚毅号”残破的躯壳,仿佛宇宙巨兽濒死的痉挛。舰桥内,刺耳的警报早已嘶哑,只余下结构呻吟的嘎吱声在冰冷的金属腔体中回荡。应急光源如垂死者的脉搏,忽明忽暗,将扭曲的阴影投射在布满裂痕的观察窗上。每一次剧烈的颠簸,都让裸露的管线喷溅出细碎的电火花,如同垂死星辰最后的叹息。
林恩——或者说,那具曾经名为林恩的战争机器——被沉重的惯性束缚带死死压在舰长座椅上。他高达百分之九十的躯体已由冰冷的金属、精密的伺服系统和坚韧的合成肌肉纤维取代,唯有嵌在合金颅骨中的那只原生人类右眼,还能映出舷窗外那令人心悸的混沌景象:翻滚的、亵渎的亚空间湍流,色彩无法形容,形态扭曲蠕动,如同宇宙溃烂的创口。每一次空间结构的剧烈扭曲,都透过他与舰船深度链接的神经接口,转化为一阵阵灼热的刺痛,冲刷着他仅存的生物脑组织。这痛苦,比巴尔虫海的利爪更深,比卡迪亚崩解的哀嚎更锐利。
“警告:亚空间引擎过载临界。现实膜稳定性低于阈值。” 舰船机魂——一个微弱、断续、饱含痛苦的电子合成音——直接在他意识中响起,数据流如同冰冷的钢针扎入处理器。
“计算最优迫降坐标。” 林恩的指令并非通过声带,而是直接转化为一串高速的二进制脉冲,沿着神经缆线注入舰船核心。他那只机械左眼——一颗镶嵌在眼眶中、散发着幽蓝冷光的复杂传感器阵列——疯狂闪烁着,分析着传感器传回的、被亚空间风暴严重干扰的碎片数据。火星。只有那颗笼罩在铁锈色尘埃与工业废云中的机械教母星,其庞大的重力井和相对薄弱的轨道防御(在泰拉陷落的混乱后)能提供一线渺茫的生机。一个坐标被强行标定:位于火星北半球赤道附近的广袤废土区——“赤铁荒漠”。
“坚毅号”如同被无形巨锤击中,猛地从亚空间的撕扯中挣脱,一头扎入火星稀薄却充满致命尘埃的大气层。剧烈的摩擦瞬间将舰艏烧蚀得通红,发出刺耳的尖啸。船体剧烈颤抖,仿佛下一秒就要解体。林恩的金属手指深深嵌入座椅的扶手,液压系统在超负荷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嗡鸣。透过被高温炙烤得模糊扭曲的观察窗,火星的地表景象如同地狱的画卷般展开:无边无际的赭红色荒漠,被狂风雕刻出巨大的沟壑与沙丘;扭曲如巨人枯骨的金属结构半埋在沙土中,那是被遗弃不知多少千年的巨型采矿机残骸或坍塌的铸造厂骨架;更远处,巨大的、如同行星伤疤般的裂谷深渊横亘大地,喷涌着有毒的地热蒸汽,与天空厚重的、混杂着工业废气与金属粉尘的棕黄色云层相接,遮蔽了微弱的太阳光芒。空气中弥漫着铁锈、硫磺和臭氧混合的刺鼻气味,即使舰船维生系统在竭力过滤,那股金属的死亡气息依旧无孔不入。
“高度:一万米…八千米…五千米…结构完整性:严重受损!”机魂的警告带着一种绝望的平静。
“释放冲击缓冲凝胶!所有非必要系统切断能源!”林恩的命令冰冷而迅捷。舰腹下方喷射出粘稠的灰色凝胶,瞬间在船体下方形成一层保护垫。但这不过是杯水车薪。
剧烈的撞击感如同行星爆炸般传来,远超过任何缓冲系统能承受的极限。林恩感觉自己像被塞进了一座轰鸣的锻炉,又被一柄无形的巨锤狠狠砸扁。巨大的冲击力沿着金属脊柱传导,震得他全身的伺服关节发出濒临碎裂的刺耳摩擦声。原生右眼的视野瞬间被一片血红覆盖,随即陷入黑暗。仅存的生物神经传来撕裂般的剧痛。刺耳的金属撕裂声、管道爆裂的轰鸣、能量核心过载的尖啸混杂在一起,形成一首毁灭的交响乐。舰体龙骨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然后——是断裂的巨响。
世界在翻滚、碰撞、破碎。
不知过了多久,一片死寂。
林恩的意识如同沉入冰冷的墨海,挣扎着上浮。系统自检的红色警报如同瀑布般冲刷着他处理器视野的左上角,每一项都触目惊心:左臂伺服关节卡死,右腿液压系统严重泄漏,主视觉传感器(左眼)受损率37%,次声波雷达离线,原生右眼视网膜脱落…全身百分之三十以上的外部装甲板扭曲、碎裂或脱落,暴露出下面精密的管线与闪烁着电火花的接口。更糟糕的是,神经链接接口因过载而灼伤,持续的、尖锐的刺痛如同跗骨之蛆,不断干扰着他的思维核心。
他强行切断了对身体大部分痛觉信号的接收,只保留了最低限度的损伤警报。冰冷的逻辑取代了痛楚。他激活了背部应急动力单元,强大的电磁吸附装置启动,将他从扭曲变形的座椅上“撕”了下来。他重重地摔在同样扭曲变形的甲板上,发出沉闷的金属撞击声。断裂的线缆垂挂下来,如同巨兽的肠子,裸露的端口噼啪作响。
他像一个从垃圾堆里爬出的废铁傀儡,踉跄着,依靠尚能运作的肢体和吸附装置,在严重倾斜、充满障碍和危险的舰桥废墟中艰难移动。每一步都伴随着金属摩擦和伺服系统的呻吟。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烟尘、烧焦的绝缘材料味和…一丝若有若无的钷素燃料泄漏的甜腥气息。危险。
唯一的出口——主气密闸门——被坍塌的管道和扭曲的舱壁死死堵住。林恩抬起尚能活动的右臂,前臂装甲板滑开,露出下方粗壮的能量接口。他摸索着,将接口粗暴地插入附近一个闪烁着“应急通道”标识的端口。强行过载!强大的电流脉冲瞬间注入,硬生生将一扇被卡死的、位于舰桥侧后方的维修通道小门炸开。
刺目的、裹挟着铁锈色沙尘的强风立刻灌了进来,吹散了舰桥内污浊的空气。林恩拖着沉重的身躯,从狭小的通道口挤了出去,跌落在火星赤红的沙土之上。
视野豁然开朗,但景象更加荒凉绝望。“坚毅号”庞大的舰体断成了扭曲的两截,像两条被巨人扭断的钢铁巨虫,凄惨地躺在巨大的撞击坑中,引擎部分还冒着滚滚浓烟,不时有微弱的爆炸火光在深处闪烁。舰船破损处流淌出的冷却液和润滑剂,在滚烫的沙地上滋滋作响,蒸腾起刺鼻的白烟。坠毁点位于一片巨大的、被风蚀得千疮百孔的金属废料场边缘。目光所及,尽是堆积如山的废弃反应堆外壳、断裂的巨型管道、扭曲的装甲板残骸,以及半埋在沙土中、只露出狰狞轮廓的古老战争引擎残骸。远处,高耸的、废弃的巨型精炼塔如同巨人的墓碑,在弥漫的沙尘中若隐若现。风,永不停息的风,卷起铁锈色的沙尘,发出呜咽般的呼啸,如同星球本身的哀嚎。
林恩的机械左眼快速扫描着环境,过滤着风沙,分析着成分(高氧化铁颗粒、硅酸盐、微量剧毒重金属)、温度(地表接近摄氏六十度)、辐射水平(中等偏高,源于古老泄漏)…生存系数评估:低。他启动了内嵌在胸腔中的广谱探测器,如同无形的触手向四周蔓延,搜寻着任何可用的信号、能量源或…威胁。
突然,探测器捕捉到一丝极其微弱但异常稳定的能量波动。它并非来自近在咫尺的“坚毅号”残骸,也不是远处那些庞大废墟散发的衰变余热。这波动带着一种奇特的规律性,仿佛精密的钟表在尘埃下运转,其频谱特征…与他记忆中在泰拉外围感知到的、由他牺牲所维系的“分布式屏障网络”节点能量有微妙的相似之处,却又更加冰冷、人工化,带着一种…被强行约束的秩序感。波动源指向西北方向,那个被称为“遗忘深渊”的巨大裂谷地带。
就在他锁定信号源方位时,另一个刺耳的警报在处理器中炸响!短距生命探测雷达捕捉到数个快速移动的热信号,正从一片由巨大废弃冷凝塔形成的阴影中向他包抄而来!同时,被动声纳捕捉到粗重的喘息、金属摩擦沙砾的刺耳声,以及一种含混不清、充满攻击性的低吼。
林恩瞬间进入战斗姿态(尽管姿态因损伤而显得僵硬),右臂外侧装甲板滑开,内置的爆矢手枪旋转着弹出,精准地落入他冰冷的金属手掌中。左臂的分子裂解掌发出低沉的充能嗡鸣,掌心汇聚起危险的幽蓝光芒。
七个身影从风沙和废弃机械的阴影中窜出。他们是火星废土上的掠食者——变种拾荒者。扭曲的肢体,有的额外增生出畸形的手臂或关节;皮肤覆盖着增生的角质鳞片或溃烂的脓疮;浑浊的眼睛里闪烁着饥饿、贪婪与疯狂的混合光芒。他们装备简陋而致命:锈迹斑斑的工业链锯发出刺耳的咆哮,粗劣焊接的实弹枪口对准了林恩,还有人挥舞着顶端镶嵌着锋利金属碎片的长矛。
“肉!新…鲜…肉!还有闪…亮的…铁!”为首的一个三臂变种人,喉咙里发出砂纸摩擦般的嘶吼,涎水从溃烂的嘴角滴落。他们显然将林恩视作了难得的猎物——新鲜的有机部分(尽管不多)和大量可拆解的金属。
没有警告,没有试探。三臂变种人咆哮着,挥舞着链锯率先冲来,另外几个变种人则举起实弹枪和长矛,试图封堵林恩的退路。
林恩的处理器在千分之一秒内完成了环境分析、目标威胁评估和战术路径规划。他的动作没有丝毫人类战士的华丽或犹豫,只有冰冷的、精准到毫米的杀戮效率。在链锯即将触及装甲的瞬间,他受损的左腿液压系统猛地加压,提供了一次爆发性的侧移,险之又险地避开了旋转的锯齿。同时,右手的爆矢手枪稳定地抬起,几乎没有瞄准的过程。
“砰!砰!砰!”
三声沉闷而震撼的爆鸣。特制的穿甲爆弹精准地钻入三个持枪变种人的头颅或胸腔,瞬间将其上半身化作一团混合着碎骨、烂肉和蓝色脓液(变种特征)的血雾。巨大的冲击力甚至将他们残缺的尸体带飞出去。
三臂变种人的链锯砍了个空,巨大的惯性让他一个趔趄。他刚怒吼着转身,迎接他的是一道幽蓝的死亡之光。
林恩的左臂分子裂解掌已经蓄能完毕,幽蓝的光芒瞬间大盛,如同握着一颗微缩的恒星。他没有挥击,而是直接对着近在咫尺的变种人胸膛,按了下去。
没有剧烈的爆炸,只有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高频的“嗡”鸣。幽蓝的光芒瞬间没入变种人的胸膛。下一秒,以接触点为中心,变种人那畸形的身体如同被投入强酸的蜡像,肉眼可见地、无声地分解、气化!坚固的骨骼、坚韧的肌肉、增生的鳞片…所有物质结构在分子层面被强行撕裂、粉碎。仅仅不到两秒,一个活生生的、咆哮的变种人就在原地彻底消失,只留下地上一滩迅速被高温蒸干的、冒着青烟的粘稠污迹,以及空气中弥漫的臭氧与血肉焦糊的恶心气味。
剩下的两个持矛变种人惊呆了,眼中的贪婪和疯狂瞬间被纯粹的恐惧取代。他们怪叫一声,丢下武器,转身就没命地逃向废料堆深处,消失在风沙与阴影中。
战斗结束得如同它开始般突兀。火星的风沙依旧呜咽,卷起细小的铁锈颗粒,试图掩盖地上的血迹与污痕。林恩缓缓收回手臂,分子裂解掌的幽光熄灭,爆矢手枪也重新滑回臂内。他站在原地,受损的躯体微微震颤,冷却系统发出高负荷运转的嗡鸣。原生右眼的视野依旧一片漆黑,只有机械左眼冰冷的视界中,清晰地标注着西北方向“遗忘深渊”的位置,以及那持续不断、如同冰冷灯塔般的异常稳定信号。
探测器再次报警。这次,是更远距离、更强大的信号源:一支标准的机械教护教军巡逻队!热信号显示四台战斗型伺服机器人(标准战斗型:双联装重爆弹),伴随约一个小队(十名)身披红色罩袍、手持转轮激光炮和动力斧的武装机仆,正沿着废料场边缘的巡逻路径,向坠机点方向稳步推进。他们装备精良,队形严整,冰冷的逻辑驱动下,对任何“未授权存在”都只会有一个指令——净化。
林恩的数据核心快速运转。硬闯?以当前状态,无异于自杀。潜伏?在护教军系统的扫描下,暴露只是时间问题。唯一的生路,似乎就在那“遗忘深渊”方向的神秘信号源。那里可能是考尔秘密基地“新铸之地”的入口,也可能是一个更致命的陷阱。
他抬头,机械左眼冰冷的镜头穿透弥漫的沙尘,望向西北方那如同大地狰狞裂口的“遗忘深渊”方向。探测器捕捉到的信号,除了护教军的威胁和深渊的呼唤,似乎还有一丝极微弱的干扰杂波…非常短暂,如同幻觉。但林恩的处理器捕捉到了,并在一瞬间完成了模式识别——那杂波中,竟然隐藏着几个极其古老、标准化的字形编码:古泰拉语——“牺牲非终点”。
这信息如同冰冷的电流,瞬间贯穿了他的逻辑核心。是巧合?是幻象?还是…某个存在跨越时空的冰冷箴言?与此同时,在探测器边缘感知范围的最远端,一片巨大的、缓慢移动的阴影似乎笼罩了地平线下的某个区域,其生物电信号特征庞大而扭曲,带着一种令人不寒而栗的冰冷饥渴——泰伦虫巢舰队的阴影,从未真正远离。
林恩不再犹豫。他拖着沉重而伤痕累累的机械之躯,如同一个从坟墓中爬出的钢铁亡灵,迈开步伐,在身后留下一串深深的、混合着火星赤沙与黑色油污的足迹,坚定不移地向着“遗忘深渊”的方向前进。风沙呼啸,卷起他的残破罩袍,露出其下伤痕累累的金属骨架与闪烁的管线。赤红色的荒原上,巨大废弃机械的剪影如同沉默的巨人,默默地注视着这个渺小而坚韧的身影,一步步走向未知的深渊。几滴带着强烈腐蚀性的酸雨,开始从棕黄色的厚重云层中落下,砸在滚烫的沙地上,蒸腾起刺鼻的白烟,也敲打在林恩冰冷的金属外壳上,发出单调而沉闷的回响。远方,一座巨大的、早已停止运转的齿轮状纪念碑在风沙中若隐若现,上面攀附着的锈蚀机仆雕像,空洞的眼窝似乎也正凝视着这孤独的朝圣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