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坚毅号”在亚空间的狂潮中呻吟。
每一次引擎过载的震颤都沿着厚重的甲板骨架传导上来,沉闷如濒死巨兽的心跳。舰桥笼罩在压抑的暗红应急灯光下,空气里弥漫着臭氧的焦糊味、金属锈蚀的腥气,还有某种更深邃、更令人不安的冰冷——那是无数伺服颅骨悬浮在阴影角落,空洞眼窝里闪烁着幽绿的光芒,它们单调的二进制颂经嗡鸣构成了永恒的背景音。厚重的观察窗外,不再是熟悉的星海,而是翻涌沸腾的色彩漩涡,混沌无序的色块彼此撕扯吞噬,偶尔有难以名状的巨大阴影在其中一闪而没,带来令人骨髓冻结的凝视感。
林恩就站在这片混沌与机械的交界处,紧靠着冰冷的合金舱壁。他的位置在舰桥主平台侧后方的阴影里,一个无需引人注目却能洞察全局的角落。审判官凯拉斯·沃恩那鹰隼般锐利的目光,如同无形的镣铐,每一次扫过都精准地“锁”在他覆盖着粗糙军用级装甲板的躯干、闪烁着恒定红光的机械义眼,以及肩部裸露出的粗壮液压关节上。那目光里没有信任,只有评估一件危险武器的冰冷审视和深不可测的警惕。
与之形成尖锐对比的,是来自舰桥另一侧、技术神甫大贤者索拉斯·泰克尼卡的注视。那目光更像是一把高速运转的无菌手术刀,带着毫不掩饰的贪婪和科学狂热的专注,反复“切割”着林恩——或者说,切割着林恩体内那个无法被机械完全同化、被索拉斯标记为“异常点”的核心。几根细长、灵活的机械探针从索拉斯红袍下无声探出,悬停在半空,微微调整着角度,仿佛在隔空扫描林恩的能量读数。林恩内部传感器的反馈界面上,清晰地标注着这些探针的聚焦点:他的脊椎接口处,那是索拉斯强行接入战斗数据链和初级思维辅助单元的位置,也是“异常点”神经簇最活跃的区域。
智库馆长,那位沉默的巨人,如同磐石般矗立在沃恩侧后方。他那身饱经战火、涂装斑驳的动力甲在暗红灯光下折射出沉重哑光,头盔面罩下是绝对的黑暗,只有动力背包低沉的嗡鸣昭示着内部反应堆的运转。他既是武力保障,也是镇压亚空间低语的精神锚点。林恩的音频接收器过滤着舰桥杂音,隐约捕捉到智库战士动力甲关节伺服发出的、几不可闻的细微调整声,那是随时准备应对突发威胁的本能姿态。
“亚空间湍流指数超出安全阈值百分之三十七,” 导航员尖利、带着非人颤音的声音刺破了嗡鸣,他枯槁的身体深陷在巨大的导航王座中,浑浊的眼球疯狂转动,紧盯着面前翻腾的亚空间投影,“帝皇的星炬……光芒在衰减!航道稳定性正在崩溃!我们必须修正,否则‘坚毅号’会被撕碎!” 他干枯的手指痉挛般抓挠着王座扶手,留下道道血痕。
舰长格伦·哈尔西的声音沉稳,却掩不住紧绷的弦音:“稳住引擎输出!护盾聚焦舰艏!索拉斯大贤者,我需要你那边的数据!任何能稳定局部空间泡的谐波干扰都行!” 汗水从他饱经风霜的额头滑落。
索拉斯头也没回,红袍下的机械臂高速运作,在悬浮的数据界面上划出一道道流光。“正在计算,哈尔西舰长。亚空间潮汐的混沌属性干扰了标准模型。给我……十七秒。” 他的声音是纯粹的电子合成音,毫无波澜。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紧张时刻,沃恩动了。他一步踏到舰桥中央的全息投影基座旁,动作带着审判官特有的、不容置疑的权威。“没时间浪费在恐惧上了,舰长。大贤者,优先我的需求。” 他骨节分明的手指在基座控制面板上重重一敲。
嗡——
舰桥中央的昏暗被粗暴地撕裂。一道刺目的蓝白色光束冲天而起,迅速延展、勾勒,瞬间凝聚成一幅巨大、精密、令人窒息的立体星图。冰冷的线条和数据流在虚空中脉动,其核心处,一个由数颗恒星、数十个殖民星球、以及庞大舰队图标构成的复杂结构被高亮标记出来,散发着不祥的、代表敌对势力的深红色光芒——钛帝国新建立的“穹顶-7”扩张星域。它像一块灼热的烙印,烫在翻腾的亚空间背景上。
“这就是目标,” 沃恩的声音如同寒冰刮过金属,清晰地穿透引擎的嘶吼和伺服颅骨的嗡鸣,“钛帝国在我们忙于应付大裂隙和泰伦虫群时,在帝国暗面建立的毒瘤——‘穹顶-7’。” 他的手指划过星图,精准地点亮几个关键节点:一颗标注为“塔洛斯-西格玛”的工业枢纽星球,一个巨大的轨道星港符号,还有几个闪烁着加密标记的、可能代表研究设施或指挥中心的光点。
“我们的任务代号:‘幽灵窃火’。” 沃恩的目光锐利如刀,扫过舰桥上的每一个人,最后在林恩和索拉斯身上停留了额外的一秒,“目标有四:第一,全面评估钛帝国在该星域的军事部署、科技水平,特别是其‘上上善道’对人类世界的渗透效率与真实威胁等级。第二,渗透其核心数据库,不惜一切代价,夺取最新式脉冲武器、离子武器、xV系列战斗服及其舰船护盾、引擎的核心技术蓝图!” 他的语气加重,每一个字都带着千钧重量。
“第三,” 沃恩的手指指向星图上几个被标为暗淡土黄色的星球,“深入调查这些已被‘归化’的人类世界。我要知道洗脑的程度,抵抗力量是否存在及其规模,任何弱点!第四,在撤离前,伺机破坏其关键战略节点——轨道星港指挥中心、次级以太通讯枢纽,优先前者。瘫痪其指挥和通讯能力,为帝国后续可能的净化行动创造机会。”
他的声音陡然转冷,带着审判庭特有的、冻结灵魂的威严:“记住,我们身处帝国暗面,孤立无援。失败意味着‘坚毅号’的毁灭,意味着我们掌握的情报落入异形之手,更意味着……这片星域将彻底成为钛帝国刺向帝国心脏的利刃。没有撤退,没有怜悯,只有成功,或者湮灭。为了帝皇!”
“为了帝皇!” 舰桥上响起参差不齐却坚定的回应,风暴兵队长雷纳的声音尤为响亮粗粝。林恩的音频接收器捕捉到了这声呼喊,他的发声器毫无反应,只有内部处理器在逻辑核心冰冷地记录着任务参数的更新。
简报结束,沃恩转身走向战术指挥台,与舰长和雷纳低声讨论着航线细节。索拉斯也收回了部分探针,转向他那布满闪烁符文和数据流的控制台,手指在虚空中快速滑动,似乎在优化着什么算法。智库馆长依旧沉默如山。
林恩获得了片刻的、不被重点关注的间隙。他微微侧身,让冰冷的合金舱壁更多地承载体躯的重量。不需要刻意命令,他的强化视觉系统自动聚焦在自己抬起的那只手上——那只取代了血肉之躯的机械义手。粗糙的军用级装甲板覆盖着精密的传动结构,关节处裸露的强化合金在暗红灯光下泛着冷硬的光泽。指尖是经过改造的精密接口和微型的能量切割器。力量感毋庸置疑,足以捏碎钢铁。但这只“手”感觉不到舱壁的温度,感觉不到空气的流动,甚至感觉不到自身的重量,只有传感器传回的压力和材质分析数据流。
他尝试着,极其轻微地屈伸了一下金属手指。传动装置发出几不可闻的细微液压声,动作精准、高效、毫无生命的迟疑。就在这纯粹机械运作的瞬间,他处理器的缓存深处,毫无征兆地炸开一片混乱的数据碎片:
视觉片段: 铺天盖地的、闪烁着几丁质甲壳幽光的虫潮,撕裂空气的嘶鸣,链锯戟砍入血肉的粘滞震动,燃烧的巴尔修道院在腥臭的风中摇摇欲坠(战术数据库影像编号:bA-7782)。
嗅觉模拟数据(错误): 浓烈的血腥与虫族体液的酸腐气息(关联档案:巴尔地表环境记录)。
音频片段: 垂死战友的怒吼,爆弹枪的轰鸣(关联档案:巴尔战役音频日志碎片)。
紧接着,仿佛被这血腥的数据洪流意外冲开了一道缝隙,另一组截然不同、微弱却清晰的信号突兀地闪现:
视觉片段: 一片宁静的、阳光透过巨大梧桐树叶洒下的金色光斑,在地面上摇曳(来源未知,数据标签:ERR: memory_corrupted_origen_Unknown)。
触觉模拟数据(错误): 微风拂过皮肤的温度,粗糙树皮的质感(关联失败)。
情感标记(异常): 一个模糊却强烈的感觉脉冲,标记为:peace\/home\/Loss。
“滋——!”
尖锐的电子噪音瞬间贯穿林恩的听觉传感器,仿佛一根烧红的钢针捅入大脑。视觉界面被刺目的猩红色系统警告粗暴覆盖:
警告:检测到异常高负载情感模拟数据流!
来源:未知\/疑似受损记忆扇区。
威胁等级:低(逻辑冲突)。
处理方案:强制中断!
启动思维净化协议 Lv.1… 执行中…
无关数据流已清除。
战斗协议:在线。
战术预备状态:激活。
那股刚刚升腾起的、带着梧桐树叶气息的微弱暖意,如同暴露在真空中的水珠,瞬间蒸发得无影无踪。冰冷的逻辑重新占据了处理器内核的每一个逻辑门。巴尔虫海的影像和数据被归类封存,打上“过往战术案例”的标签。视觉界面恢复了清晰:舰桥的金属结构、闪烁的指示灯、沃恩审判官深色长袍的背影、索拉斯红袍下微微颤动的探针尖端……一切都还原成可分析、可量化、可应对的客观存在。
他那只抬起的机械手,无声地、彻底地放了下来,重新贴合在冰冷的腿甲外侧。义眼深处,那恒定、无机质的红光,似乎没有丝毫波动。只有内部温度传感器记录到,处理器核心在刚才那短暂的“错误”中,温度异常升高了0.7摄氏度,并迅速被冷却系统压制回基线。
舰桥的喧嚣仍在继续。导航员痛苦的呻吟,舰长沉稳的指令,沃恩与雷纳低沉的战术讨论,伺服颅骨永恒的嗡鸣……汇成一股令人窒息的洪流。索拉斯似乎完成了他的计算,几根机械臂优雅地收回红袍之下,只留下一根最纤细的探针,依旧若有若无地指向林恩的方向,尖端闪烁着微弱的、持续扫描的蓝光。
林恩的处理器核心无声地高速运转着,分析着舰船姿态数据、亚空间能量读数、人员位置信息。钛帝国“穹顶-7”的星图坐标,如同烧红的铁块,烙印在他的战术数据库最前端。
任务状态:激活。
目标锁定:穹顶-7。
威胁评估:极高。
战术预备:就绪。
冰冷的逻辑链条扣合完毕。名为“林恩”的残存意识,被更深地压入钢铁牢笼的底层阴影。矗立在舰桥阴影中的,是一具为帝国存续而锻造的战争机器,代号“铁砧”,静待着投入熔炉的那一刻。坚毅号的引擎在亚空间的咆哮中持续轰鸣,载着满船的警惕、野心和冰冷的钢铁,向着那片被标记为深红的星域,一头扎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