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旨一下,尘埃落定。
然而,将军府内的气氛却并未完全轻松下来,反而弥漫着一种微妙的、带着甜意的紧绷感。
婚期被皇帝亲自定在一个月后,时间仓促,却又合情合理。毕竟这场婚事本就非同寻常,不宜拖延,以免节外生枝。
府中上下开始紧锣密鼓地筹备起来。虽然陛下言明“不予循旧例”,但长公主大婚,该有的规制和体面一样不能少。
红绸开始悬挂,喜字悄然贴上,各种采买清单堆满了管事的案头。
延卿看着府中一日日变换的模样,看着那些刺目又喜庆的红色,心底那点被圣旨抚平的不安,又如同细小的藤蔓,悄悄探出了头。
他开始变得有些……焦躁。
这种焦躁并非源于对婚姻的恐惧或对燕昭阳感情的动摇,而是源于一种更深层的、根植于他骨子里的自卑和无所适从。
他习惯了阴影和算计,习惯了在刀尖上行走,却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自己会置身于这样光明正大、备受瞩目的“幸福”之中。
这日,燕昭阳被宫里请去商议大婚仪程的一些细节,延卿独自留在府中。他坐在书房里,面前摊着一份东厂送来的、关于西厂近期异动的密报,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窗外,看着仆役们抬着系着红绸的箱笼走过,听着远处隐约传来的、工匠修缮府邸的声响。这一切都提醒着他,那场举世瞩目的婚礼正在逼近。
他会成为燕昭阳名正言顺的“伴侣”。
这个认知让他心跳加速,脸颊发烫,却又伴随着一种挥之不去的惶恐。
他该以何种姿态站在她身边?他真的能扮演好那个角色吗?会不会在婚礼上出错?会不会……给她丢脸?
各种杂乱的念头在他脑中翻腾,让他坐立难安。他站起身,在书房里来回踱步,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口的内衬,那里藏着她给的那方新帕。
“督主,”一名东厂档头在门外低声禀报,“您之前让查的,关于西厂与几位宗室往来……”。
“知道了,放那儿吧。”延卿心烦意乱地打断他,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档头敏锐地察觉到他情绪不佳,不敢多言,放下卷宗悄然退下。
延卿走到书案前,看着那卷密报,努力想集中精神,视线却再次模糊。他烦躁地揉了揉眉心,只觉得胸口像是堵了一团棉花,闷得喘不过气。
他走到窗边,推开窗户,试图让冷风吹散心头的躁意。初冬的寒风带着湿气扑面而来,让他打了个寒噤,却也清醒了几分。
他望着庭院中那棵叶子落尽的老槐树,光秃秃的枝桠在灰蒙蒙的天空下显得有些萧索。
就像他此刻的心情,明明被巨大的喜悦包裹,底下却藏着难以言说的空洞和不安。
“一个人在这儿吹风?”一个熟悉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延卿身体一僵,猛地回头。
燕昭阳不知何时回来了,正站在书房门口。她换下了宫装,穿着一身墨蓝色的常服,墨发随意挽着,脸上带着一丝从宫中回来的疲惫,但看向他的目光却依旧清亮。
“昭阳……你回来了。”延卿下意识地想关上窗户,掩饰自己方才的失态。
“嗯。”燕昭阳走到他身边,看了眼大开的窗户和窗外凛冽的寒风,眉头微蹙,“天气转寒,你伤刚好,不能贪凉。”她伸手,不容分说地将窗户关上。
随着窗户合拢,室内重新变得安静温暖。延卿闻到她身上带来的、外面清冷空气的味道,混合着她本身那股令人安心的冷香,躁动的心绪奇异地平复了一些。
“宫里……事情都商议好了?”他低声问,试图转移话题。
“差不多了。无非是些流程细节,繁琐得很。”燕昭阳语气随意,目光却落在他微微蹙起的眉心和略显苍白的脸上,“你怎么了?脸色这么差?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她伸手,自然地去探他的额头。
她的手温暖干燥,带着薄茧的触感。延卿没有躲闪,任由她试探温度,心底那点焦躁却在她关切的注视下无所遁形。
“我……没事。”他垂下眼睫,避开她的直视,“只是……有些……不太习惯。”
“不习惯什么?”燕昭阳收回手,抱臂看着他,挑眉问道,“不习惯府里张灯结彩?还是不习惯……即将成为我的伴侣?”
她的问话直接得让延卿耳根发烫。他抿了抿唇,没有否认,算是默认。
燕昭阳看着他这副模样,心底了然。她早就察觉到他这几日情绪有些不对劲,只是忙于婚事,未曾细问。如今看来,她的小可怜,是在婚前焦虑了。
她低笑一声,向前一步,逼近他,直到两人距离极近,能清晰地看到彼此眼中的倒影。
“延卿,”她的声音压低,有着一丝戏谑和不容置疑的强势,“告诉我,你在害怕什么?”
延卿被她逼得后退半步,脊背抵住了冰凉的窗棂,无处可逃。他看着她近在咫尺的、带着探究和笑意的眸子,所有伪装都被轻易看穿。
“我……”,他张了张嘴,声音干涩,“我怕……我会做得不好……怕在婚礼上……给你丢脸……怕我……配不上这样的场面……”。
他说得断断续续,声音越来越低,带着浓重的自卑和不确定。在他过往的人生里,从未有过如此光明正大、受人瞩目的时刻。他习惯了隐藏在暗处,习惯了被人畏惧或鄙夷,却不知该如何坦然接受祝福和审视。
燕昭阳听着他这番话,看着他眼中清晰的惶恐和脆弱,心头微软,又觉得有些好笑。
这个在朝堂上翻云覆雨、在战场上冷静谋划的九千岁,竟然会因为一场婚礼而紧张成这样。
她伸出手,不是碰他的脸,而是轻轻捏了捏他微凉的耳垂,动作中是亲昵的安抚。
“傻子。”她的声音带着无奈的笑意,“谁要你做得好了?”
她捧住他的脸,目光认真而坚定:“你只需要站在那里,做你自己,做我燕昭阳选择的延卿,这就够了。”
“至于配不配,”她微微扬起下巴,带着与生俱来的傲然,“我说配,就配。旁人若有异议,让他们来找我。”
她顿了顿,指尖轻轻划过他的下颌线,语气有一丝霸道:“我的伴侣,不需要迎合任何人的眼光,明白吗?”
延卿怔怔地看着她,看着她眼中全然的信任和维护,看着她唇边那抹自信傲然的弧度,心底那片因不安而掀起的波澜,渐渐被她的话语抚平。
是啊,他在怕什么呢?选择他的是她,认可他的是陛下。他过往的一切,好的坏的,她都知晓,她都接纳。他还有什么可惶恐的?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那些无用的焦虑都呼出去。他看着她,眼中水光闪动,却不再是不安,而是被巨大安全感包裹后的动容。
“嗯。”他轻轻点头,反手握住她捧着自己脸颊的手,将脸埋进她温热的掌心,依赖地蹭了蹭,“我明白了,昭阳。”
燕昭阳感受着他细微的动作和掌心传来的、他脸颊微凉的触感,心底一片柔软。
她知道,他的心结并非一日能解,但没关系,她有足够的耐心和时间,陪着他一点点适应,一点点相信,他值得这世间最好的一切。
包括她,包括这场独一无二的婚礼。
“乖。”她抽回手,转而揽住他的腰,将他轻轻带离窗边,“别想那么多。走,陪我去看看喜服的样式,你帮我挑一挑。”
她语气轻松,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
延卿被她揽着,顺从地跟着她往外走,听着她谈论喜服的花色和纹样,心底那点残存的焦躁,终于被一种踏实而温暖的期待所取代。
是啊,有她在,他还有什么好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