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卿冲出书房,落荒而逃。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那小院的,只觉得耳边嗡嗡作响,眼前一片模糊。他把自己关进内室,背靠着冰冷的门板滑坐在地,脸深深埋入膝间。
她知道。
她什么都知道。
那层他苦苦维持了多年、赖以生存的伪装,被她亲手撕得粉碎。羞耻、恐慌、还有一丝隐秘的解脱感交织在一起,要将他撕裂。
他像个被当场擒获的窃贼,无所适从。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传来小太监小心翼翼的声音:“督主,宫里传来消息,陛下召您即刻入宫议事。”
延卿抬起头,眼底一片猩红。
他深吸几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无论如何,他不能失态,尤其是在陛下面前。
他站起身,整理好微乱的衣袍,用冰冷的水拍了拍脸,试图压下那过于外露的情绪。镜子里的人,除了眼尾还有些未褪的红痕,看起来与平日那个冷峻的九千岁并无不同。
只是那微微颤抖的指尖,泄露了他内心的滔天巨浪。
皇宫,长长的宫道上。
延卿垂眸疾行,尽量避开旁人视线。他需要一点时间来消化,来思考接下来该如何面对她。
然而,就在一个拐角,他迎面撞上了一行人。
为首那人,身形挺拔,玄色常服,正是刚从御书房出来的燕昭阳。
延卿的脚步瞬间钉在原地,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他下意识地想转身避开,却已经来不及。
燕昭阳也看见了他。她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很平静,仿佛几个时辰前在书房里那场残忍的逼问从未发生过。
“督主这是要去见陛下?”她语气寻常。
延卿僵硬地躬身行礼,头埋得很低,不敢与她对视:“……是,殿下。”
他垂在身侧的手,不受控制地微微发抖。他努力想要握紧,却徒劳无功。那细微的颤抖,在空旷安静的宫道上,似乎被无限放大。
燕昭阳的视线,若有似无地扫过他紧握却轻颤的手指。
她没有立刻离开,也没有再逼近。只是站在那里,看着他极力维持镇定却依旧难掩仓惶的模样。
“陛下心情似乎不错,”她忽然说道,“想必是江南贪墨案有了进展。”
延卿低低应了一声:“……奴婢明白。”
他明白她的提醒。无论私下如何,在陛下面前,他必须是那个可靠能干的九千岁。
一阵微风吹过,卷起她袍角的一缕流苏,轻轻拂过他的官袍下摆。
极轻的触碰,却让延卿浑身一颤,几乎要后退。
燕昭阳将他的反应尽收眼底。她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微微颔首,便带着人从他身边走过。
擦肩而过的瞬间,她的气息掠过他的鼻尖,很淡,却让他又瞬间屏住了呼吸。
直到她的脚步声远去,消失在宫道尽头,延卿才缓缓抬起头,望着她离开的方向。
背脊被冷汗浸湿,那不受控制颤抖的指尖,过了好一会儿,才渐渐平息下来。
他低头看着自己恢复平静的手,唇边泛起一丝苦涩。
在她面前,他永远无法真正伪装。
......
御书房内,气氛凝重。
燕凌峰脸色不愉,将一份奏折扔在案上:“江南贪墨案,牵扯甚广,你们东厂和西厂,联手查了半月,就给出这么个结果?”
延卿与西厂督主阮介分立两侧。
阮介抢先一步躬身道:“陛下息怒,此案错综复杂,涉案官员盘根错节,需得谨慎,以免冤枉好人,动摇国本。”他说话时,眼风若有似无地扫过一旁的延卿,意有所指。
延卿面色不变,淡淡道:“陛下,关键证物与几名重要人证已在押解入京途中,不日便可抵达。届时,真相自可大白。”
“哦?关键证物?”阮介皮笑肉不笑,“督主消息倒是灵通,只是不知这证物路上是否安稳?可别像上次那个刺客活口一样,莫名其妙就‘伤重不治’了。”
这话直指东厂办事不力,甚至暗指延卿灭口。
延卿眸色一沉,还未开口,御书房外忽然传来通禀:“振国将军到——”
燕昭阳一身玄色常服,大步走了进来,甚至未等燕凌峰说“宣”。她目光扫过室内,在延卿身上略一停顿,见他无恙,便转向燕凌峰:“陛下。”
“皇姐来得正好。”燕凌峰揉了揉眉心,“江南这案子,吵得朕头疼。”
燕昭阳站定,目光落在阮介身上,语气平淡:“阮督主方才说,证物路上可能不安稳?”
阮介被她看得心里一突,连忙躬身:“殿下,卑职只是担心……”。
“担心什么?”燕昭阳打断他,“担心东厂护不住证物,还是担心……有人不想让证物到京?”
阮介额头渗出冷汗:“卑职不敢!”
“你不敢?”燕昭阳向前一步,逼近阮介,她身量高挑,带着沙场磨砺出的凛冽气势,瞬间将阮介笼罩,“本宫看你敢得很!”
她声音陡然转厉:“西厂的手,伸得是不是太长了?前几日本宫车驾也敢拦,如今陛下御前,也敢妄加揣测,干扰圣听!阮介,你眼里还有没有陛下?还有没有本宫?!”
“殿下恕罪!”阮介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浑身发抖。他没想到燕昭阳会如此直接、如此强硬地为延卿出头。
燕凌峰看着这一幕,没有出声阻止。
燕昭阳不再看跪在地上的阮介,转身对燕凌峰道:“陛下,江南案关系重大,既然东厂已有进展,便应让其放手去查。至于西厂……”。
她瞥了阮介一眼,眼神冰冷:“若真有心协助,不如去查查,为何京城之内,屡有宵小之辈敢当街行刺朝廷重臣?这京畿治安,何时糜烂至此了?!”
阮介伏在地上,头都不敢抬,连声应道:“卑职……卑职遵命,定当全力清查!”
燕昭阳这才对燕凌峰道:“陛下,若无他事,臣先行告退。”
燕凌峰摆了摆手。
燕昭阳转身向外走去,经过延卿身边时,脚步未停,只留下极轻的一句话,清晰落入他耳中。
“走了。”
延卿垂眸,掩去眼底翻涌的情绪,对着燕凌峰躬身一礼,也默默跟在她身后退出了御书房。
宫道之上,燕昭阳走在前面,延卿落后她两步。
阳光将两人的影子拉长,偶尔交叠在一起。
一路无话。
直到即将走出宫门,燕昭阳才放缓脚步,与延卿并肩。
“听到了?”她目视前方,语气随意。
延卿侧头看她线条利落的侧脸,低声道:“……听到了。”
燕昭阳勾了勾唇角:“那就记住。”
她停下脚步,转身正对着他,目光锐利,声音不大,却带着绝对的强势,仿佛在宣告某种所有权:
“你是本宫的人。”
说完,她不再看他,径直走向宫门外等候的马车。
延卿站在原地,望着她挺拔的背影,宫门外的阳光为她镀上一层耀眼金边。
那句“你是本宫的人”在他耳边反复回响,不再是书房里私密的逼问,而是光明正大的宣告。
他缓缓抬起手,稳稳握成拳。
心底裂开了一道缝隙,滚烫的东西,汹涌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