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敞开心扉深谈之后,傅远山与韩温婷之间变得更加紧密了,同时也充满了无需言说的默契和更深的信任。
然而,那根植于童年深处的阴影,并非一次倾诉就能彻底驱散的。它们就像蛰伏的幽灵,总在不经意间,悄悄显露。
这天,傅远山受邀参加一个业界规格很高的音乐交流晚宴。到场的多是德高望重的音乐家、乐评人和重要赞助商。
韩温婷作为女伴陪同出席。
她穿着一身得体的香槟色礼服,挽着傅远山的手臂。
傅远山则是一身剪裁完美的黑色西装,脖颈上的黑色工页圈在宴会厅璀璨的水晶灯下,成了他独特的个人标志
众人也没觉得突兀,只当是艺术家的特立独行。
他表现得体,与人交谈时虽然话不多,但举止优雅,偶尔谈起专业领域,见解独到,引得几位老前辈频频点头。
韩温婷站在他身边,笑容得体,会在他沉默时自然地接过话题,分寸掌握得极好。
一切看起来都很完美。
直到,一位满头银发、气质威严的老者在旁人的簇拥下走了过来。
此人是国内古典音乐界泰斗级的人物,姓陈,以脾气古怪、要求严苛着称,是傅远山早年参加一个重要比赛时的主评审之一。
“傅远山?”陈老停下脚步,审视的目光透过镜片落在傅远山身上,“好久不见。上次听你拉琴,还是你十六岁那年,拿了金奖之后。”
傅远山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脸上得体的笑容也微微凝固。他下意识地挺直了背脊,像是进入了某种防御状态,握着香槟杯的手指收紧。
“陈老。”他颔首,声音比刚才低沉了些许。
韩温婷敏锐地察觉到了他瞬间的情绪变化,挽着他手臂的手轻轻用了点力,传递着支撑。
陈老似乎没有察觉,或者说并不在意,继续用他那种带着评判意味的语气说道:“当年你那首《春风》,技巧是没得说,炫技炫得满堂彩。就是……情感处理还是太嫩,太浮于表面,光有激情,没有根。我当时就跟其他评委说,这孩子,还得再磨炼磨炼心性。”
他像是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语气平淡,但话语里的尖锐和居高临下的评判姿态,却像一根无形的针,精准地刺入了傅远山心中某个从未愈合的旧伤疤。
周围安静了一些,不少目光顺着声音聚焦过来。
傅远山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苍白。他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阴影,遮住了眸底翻涌的情绪。
韩温婷感觉到他手臂肌肉的紧绷,甚至能察觉到他细微的颤抖。
她记得傅远山提起过那场比赛。
那是他少年时期一个极其重要的转折点,金奖的荣誉将他推到了公众面前。他从未详细说过评审的过程,只轻描淡写地一带而过。
现在看来,这位陈老当年的话,恐怕远不止“磨炼心性”这么简单。
被公开剖析和权威否定,对于一个敏感而追求完美的少年来说,不亚于一场精神上的凌迟。
“陈老,远山这些年进步很大,最近的欧洲巡演,乐评都赞誉有加。”韩温婷脸上是得体的微笑,语气不卑不亢,适时地插话,试图将话题引开。
陈老这才将目光转向韩温婷,打量了她一眼,语气同样没什么温度:“你是?”
“我是韩温婷,远山的未婚妻。”韩温婷坦然自若地介绍自己,挽着傅远山的手臂更紧了些,仿佛在宣告主权。
陈老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对这个问题并不感兴趣,目光又重新落回傅远山身上,固执的探究:“听说你最近在尝试一些新的演奏风格?年轻人勇于突破是好事,但别忘了根本。有些东西,不是靠哗众取宠就能得来的。”
“哗众取宠”四个字,更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傅远山的心上。
他抬起头,嘴唇翕动了一下,想反驳什么,最终却什么声音也没发出来。
那双总是有些许阴郁的眼睛里,此刻充满了压抑的愤怒和一种被瞬间打回原形的无措和自卑。
他一直努力建起的自信和坦然,在这个权威代表着“过去”的声音面前,显得如此不堪一击。
韩温婷的心揪紧了。
她清楚地看到,傅远山眼底那刚刚被阳光照进去没多久的角落,正在迅速重新被阴影笼罩。
她脸上笑容不变,语气坚决:“陈老,艺术的理解本就见仁见智。远山的音乐,打动的是能听懂它的人。我们就不多打扰您了,失陪。”
说完,她不再给陈老开口的机会,轻轻拉了拉傅远山的手臂,用强硬的姿态,带着他转身离开了这个令人窒息的是非圈。
韩温婷将他带到宴会厅外相对安静的露台上。
晚风吹拂,带着凉意。
“远山?”她松开他的手臂,转而捧住他的脸,迫使他看着自己,“看着我。”
傅远山的眼神有些涣散,焦距慢慢凝聚在她脸上。他张了张嘴,声音干涩嘶哑:“他……他说得对……我……”。
“他说的不对!”韩温婷打断他,语气斩钉截铁,“那个老古董懂什么?他根本听不懂你的音乐!”
“可是他……”。
“没有可是。”韩温婷盯着他的眼睛,目光灼灼,仿佛有穿透一切阴霾的力量,“傅远山,你看着我,听我说。”
“你音乐里所有的情感,都来源于你自己,那是最真实的你,是独一无二的。不是什么浮于表面的激情,那是你的灵魂在琴弦上燃烧。”
她的声音不高,却满是信念感,一字一句地砸进傅远山的心里。
“你不需要得到所有人的认可,尤其是那些固步自封、活在旧时代里的人。”
“我喜欢你的音乐,孩子们喜欢你的音乐,成千上万被你打动的观众喜欢你的音乐。这还不够吗?”
傅远山怔怔地看着她,看着她因为激动而微微泛红的脸颊和那双亮得惊人的眼睛。她的话像温暖的浪潮,一遍遍冲刷着他被寒意浸透的心。
是啊,他在害怕什么,在意什么。
他早就不是那个需要靠一个奖项、一句评语来确认自身价值的少年了。他有他的音乐,有他的舞台,更重要的是……他有她。
她接纳了他所有的阴暗和不堪,珍视着他最真实的样子。她的认可,抵得过万千权威的评判。
看着他眼底的阴霾逐渐散去,重新焕发出光彩,韩温婷松了口气。她踮起脚尖,在他冰凉的唇上印下一个轻柔却坚定的吻。
“笨蛋。”她低声骂了一句,语气满是心疼,“下次再敢因为别人的几句话就怀疑自己,看我怎么收拾你。”
这句威胁却充满爱意的话,终于让傅远山彻底回过神来。他伸出手,将她紧紧拥入怀中,脸埋在她带着淡淡香气的发间,深深呼吸。
“对不起……”,他闷闷地说,“我又……让你担心了。”
“知道就好。”韩温婷回抱住他,拍了拍他的背,“走吧,我们回家。这种无聊的宴会,不待也罢。”
傅远山点了点头。
回家的车上,傅远山一直很安静,不过不再是之前那种失魂落魄的安静,而是思考的平静。他握着韩温婷的手,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她的指节。
快到家时,他忽然开口:“婷婷。”
“嗯?”
“下次……如果我再被过去的事情困住……”。他顿了顿,声音闪过一丝坚定,“你就……像今天这样,把我骂醒。”
韩温婷愣了一下,随即笑了,反手握住他的手,用力捏了捏:“放心,包在我身上。”
她望着窗外飞速倒退的流光,心里清楚,驱散多年的阴影需要时间和耐心。
但没关系。
她有足够的爱陪他一起,将那些幽灵,一个个赶回它们该待的角落。
而她的“老婆”,也会在一次次的被“骂醒”中,变得越来越坚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