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持续了数日,终于渐渐停歇。
铅灰色的云层散开,久违的、苍白无力的冬日阳光洒在宣大地区银装素裹的土地上,映照着劫后余生的城池和村庄。
后金、蒙古联军已然远遁,只留下被踩踏得一片狼藉的营地废墟和零星冻毙的尸骸,无声地诉说着那场惊心动魄的攻防。
战争的喧嚣暂时退去,但另一种紧张而有序的忙碌,立刻充斥了大同总督行辕和各地的军营。
陈天没有给自己任何喘息的时间,抵御外侮的战役结束了,但整顿内部、巩固胜利果实的战斗,才刚刚开始。
清点、统计、汇总……一份份沾染着墨迹和血污的文书,如同雪片般堆满了陈天的案头。
战果是显着的:击退蒙金联军三万余人,阵斩蒙古大台吉巴特尔(罡气境)及以下各级军官数十员,歼敌保守估计超过四千,焚毁敌军大批粮草辎重,缴获兵甲、马匹若干。
更重要的是,宣府、大同、阳和等核心城池巍然屹立,宣大防线经受住了自后金崛起以来最严峻的一次考验。
但损失,同样触目惊心。
宣府守军伤亡逾三千,城中建筑损毁严重。
阳和卫守军伤亡近千,城防设施多处破损。
大同方向因非主攻方向,加之铁山营奇袭成功,伤亡相对较少,但也有数百。
各地军屯、村庄在坚壁清野和敌军蹂躏下,损失难以估量,流离失所的百姓数以万计。
储备的粮草、军械消耗巨大,尤其是箭矢、火药用去了七成以上。
看着那一串串冰冷的数字,陈天沉默了很久。
每一笔数字背后,都是一条条鲜活的生命,一个个破碎的家庭。
胜利的代价,如此沉重。
“不能让他们白死,也不能让活着的人寒心。”
陈天放下最后一份统计文书,对肃立在一旁的赵胜、姜镶、以及匆匆从宣府赶回的巡抚陈新甲、总兵王朴等人说道。
三日后,大同城中心大校场。
寒风依旧凛冽,但校场之上,人头攒动,气氛肃穆而热烈。
所有参与此次防御战的宣大各部将士,凡能行动的,几乎全部集结于此。
他们按照所属营伍列队,虽然许多人身上带伤,衣衫破损,但精神面貌却与战前那种颓废、麻木截然不同,眼神里多了几分历经血火淬炼的坚毅和一丝期盼。
点将台上,陈天一身戎装,按刀而立,身姿挺拔如松。
他身后,是宣大地区主要的文武官员。
没有冗长的开场白,陈天直接拿起一本厚厚的名册,声音通过真气传遍整个校场,清晰而有力:
“将士们!月前,鞑虏叩关,兵锋直指我宣大!是你们,浴血奋战,舍生忘死,守住了我们的城池,护住了身后的家园父老!这一仗,我们打赢了!”
台下顿时响起一阵压抑不住的欢呼声,士兵们用力顿着手中的兵器,发出沉闷而富有节奏的轰鸣。
陈天抬手,压下声浪,继续道:“有功必赏,有过必罚,此乃强军之本!今日,便在此地,论功行赏,亦要惩处败类,以正军纪!”
“首先,抚恤阵亡、伤残将士!”
陈天的声音低沉了几分,带着一丝沉重,“所有阵亡将士,抚恤银加倍发放,由总督府直接派人送至其家人手中,绝不容任何人克扣!其家眷,免三年赋税徭役!伤残者,总督府供养终身,并按其意愿,安排力所能及的差事!”
台下变得一片寂静,许多士兵眼眶泛红。
当兵吃粮,脑袋别在裤腰带上,最怕的就是死后家人无人照料,自己残废后生计无着。
总督陈天此举,无疑是给了他们最大的保障和尊严。
“其次,表彰战功卓着者!”
陈天声音再次拔高,开始念诵功劳簿上的名字和事迹。
“阳和卫副总兵姜瑄,临危不惧,身先士卒,负伤不退,力保阳和不失!赏银千两,赐甲胄一副,记大功一次!”
姜瑄出列,单膝跪地,声音哽咽:“末将,谢督师!此乃分内之事!”
“大同总兵姜镶,派出骑兵,屡次袭扰敌军粮道,有功!赏银五百两!”
“宣府总兵王朴,固守孤城,吸引敌军主力,有功!赏银五百两!”
念到王朴时,陈天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一瞬,王朴神色如常,出列谢恩,但陈天敏锐地捕捉到他眼底深处一闪而过的不自然。
“铁山营都司赵胜,奇袭敌后,焚毁粮草,居功至伟!擢升为参将,仍统领铁山营!”
赵胜激动得满脸通红,大声道:“末将愿为督师效死!”
接下来,从各级军官到普通士兵,凡有战功者,皆按功行赏,或升迁,或赏银,或赐田宅,无一遗漏。
尤其是那些在阳和血战、宣府守城中表现英勇的低级军官和士兵,得到了超格的奖赏,引得台下阵阵羡慕和喝彩。
公平,公正!
这是所有将士最直观的感受。
赏功完毕,校场气氛更加热烈。
但陈天话锋一转,语气骤然变得冰冷:
“有功者赏,有过者,亦当罚!”
场下瞬间安静下来。
“带上来!”陈天厉声道。
几名军法队士兵押着十几名被捆缚的军官和士兵走上了点将台。
这些人个个面如土色,浑身发抖。
陈天拿起另一本册子,声音如同寒冰:
“宣府千总刘茂,守城期间,克扣士卒口粮,中饱私囊,致使部下怨声载道,险些酿成营啸!斩!”
“大同守备张奎,畏敌怯战,谎报军情,贻误战机!斩!”
“阳和百户王虎,临阵脱逃,丢弃防区,导致十余名袍泽枉死!斩!”
每念一个名字,宣布一项罪状和处罚,台下便是一片寂静,只能听到风雪掠过旗杆的呜咽声,以及被宣判者绝望的哭泣或求饶。
军法队手起刀落,毫不留情!
一颗颗人头落地,滚烫的鲜血染红了点将台前的雪地,触目惊心。
没有人说话,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他们看到了总督赏赐时的慷慨,更看到了他执行军纪时的铁腕!
恩威并施,莫过于此!
最后,陈天的目光扫过全场,缓缓说道:“这些被斩之人,或许曾是你的上官,你的同袍。但军法如山,不容私情!本督希望你们记住今日!记住,你们的勇武,会得到应有的奖赏和荣耀!但你们的怯懦、贪婪和不忠,也必将受到最严厉的惩处!”
他深吸一口气,声音传遍校场:“经此一役,我宣大将士,已用鲜血和生命证明了你们的忠勇!从今日起,本督希望你们,忘记过去的颓废,挺起你们的脊梁!你们,不再是那支被人轻视、连粮饷都拿不到的弱旅!你们,是能击退数万强敌的虎狼之师!是守护国门的钢铁长城!”
“本督在此承诺,只要我陈天在宣大一日,必不让勇士流血又流泪!必带着你们,打出我宣大军的威风,让任何敢觊觎我大明疆土的敌人,闻风丧胆!”
短暂的寂静之后,校场上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呐喊:
“愿为督师效死!”
“愿为大明效死!”
声浪直冲云霄,震得积雪簌簌落下。
无数士兵激动得热泪盈眶,用力挥舞着拳头。
他们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认同感和凝聚力,一种属于强军的骄傲和自信,正在他们心中滋生、蔓延。
王朴站在官员队列中,看着台下群情激昂的将士,看着点将台上那个仿佛散发着无形光晕的年轻总督,脸上虽然也带着符合场景的激动,但袖中的手掌,却不自觉地微微握紧。
赏功罚过的大会,在激昂的气氛中结束。
将士们带着丰厚的赏赐和满满的斗志返回各自的营伍,陈天的威望,在宣大军中达到了一个空前的高度。
回到总督行辕书房,只剩下心腹几人时,陈天脸上那激励人心的神采渐渐收敛,恢复了平日的沉静。
赵胜依旧兴奋:“督师,经此一番赏罚,军心可用啊!”
陈天微微点头,却问道:“王朴今日,有何异常?”
赵胜想了想:“看起来还算正常,领赏谢恩,没什么异动。”
陈天沉吟片刻,对侯三吩咐道:“对王朴,还有晋商八大家的监视,一刻也不能放松,尤其是他们之间的联络。”
“明白!”
陈天走到窗前,看着窗外被清扫干净但依旧寒冷的院落。
内部初步整肃,军心初步凝聚,但这还远远不够。
朝中的掣肘,晋商的阴谋,王朴的隐患,还有那虎视眈眈、绝不会善罢甘休的后金……
他揉了揉眉心,感到一阵疲惫,但眼神却愈发坚定。
就在这时,一名亲卫匆匆入内,呈上一封密封的信函。
“督师,京城来的密信,通过特殊渠道送达。”
陈天心中一动,接过信函。
这个时候从京城来的密信……
他挥退众人,独自拆开火漆。
信纸上的内容不长,却让他的瞳孔骤然收缩。
信是他之前在京城结识的、为数不多的正直官员之一,暗中派人送来的,上面只有寥寥数语:
“朝中攻讦愈烈,言官联名弹劾督师‘擅权跋扈’、‘养寇自重’,虽暂无实据,然圣心已疑。晋商活动频繁,恐有大变。望公早作打算,慎之,慎之!”
陈天缓缓放下信纸,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
果然……内部的刀子,还是来了。
而且来得是如此之快,如此之急。
他刚刚打赢一场对外战争,背后的冷箭就已经迫不及待了。
“早作打算……”
陈天低声重复着这四个字,眼中寒光闪烁。
“是得好好打算一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