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天的预感并非空穴来风。
当他和奇袭得手的铁山营精锐拖着疲惫却兴奋的身躯,顶着逐渐凛冽的寒风返回大同时,来自宣府前线的战报和塞北天气的骤变,几乎同时抵达。
首先是大同城头值守的士兵,率先感觉到了不对劲。
原本只是干冷的北风,在短短一两天内,变得如同裹挟着无数冰针,呼啸着抽打在人的脸上,抽的人脸生疼。
天空不再是秋高气爽的湛蓝,而是蒙上了一层铅灰色的、沉甸甸的阴云。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大雪将至的、湿冷的土腥气。
“要变天了,看这云,怕是有白毛风(暴风雪)。”
城楼上的老兵搓着冻得通红的手,望着北方的天空,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也带着一丝……期盼。
对于守军而言,恶劣的天气是双刃剑,但对于缺衣少食、暴露在野外的攻城方,绝对是灾难。
几乎与此同时,宣府方向,岳托大军的攻势,在持续了数日不正常的、近乎疯狂的猛烈之后,骤然停止了。
不是寻常的收兵休整,而是一种彻底的、诡异的沉寂。
联军营地上空,再也看不到往日密集升起的炊烟。
斥候冒险抵近观察,回报的景象令人心惊:营寨外围的哨兵明显减少,且大多蜷缩着身体,显得无精打采。隐约可以听到营内传来战马不安的嘶鸣和人员嘈杂的争执声,甚至看到了几处小规模的械斗,被军官血腥镇压下去。
“督师,看来我们那把火,烧到岳托的痛处了!”赵胜看着斥候传回的信息,兴奋地挥了挥拳头。
陈天脸上却不见多少喜色,他盯着地图上代表联军营地的那块区域,手指轻轻敲打着桌面:“粮草被焚,只是其一。关键是这天气……塞外的寒冬,来得比往年更早,也更猛。”
他抬起头,目光仿佛穿透墙壁,看到了宣府城外那片被肃杀寒意笼罩的营地:“岳托撑不住了。”
事实正如陈天所料。
联军大营,中军帐内。
气氛比帐外的天气还要冰冷。
后金贝勒岳托面沉似水,端坐在主位,他下方的蒙古诸部台吉们,则是个个脸色难看,眼神中充满了焦虑和不耐。
“岳托贝勒!粮食!我们的勇士和马匹都需要粮食!之前被焚毁了大半,剩下的撑不了几天了!这鬼天气,打猎都找不到猎物!”
一个性子火爆的科尔沁台吉首先发难,他麾下的部落之前在阳和损失不小,早已怨气冲天。
“是啊,贝勒爷,明狗缩在城里像乌龟,这天气攻城,徒增伤亡!勇士们手脚都冻僵了,弓弦都拉不开了!”
“不能再待下去了!必须撤退!”
其他蒙古首领纷纷附和,他们本就是被利诱或威逼而来,如今好处没捞到,反而损兵折将,又面临冻饿而死的风险,早已萌生退意。
岳托心中同样焦躁。
陈天那一把火,几乎烧掉了他速战速决的所有希望。
坚壁清野让他无法就地补充,漫长的后勤线又变得极其脆弱。
如今寒冬骤至,更是雪上加霜。
后金军虽然纪律严明,但也并非铁打,在严寒和饥饿面前,士气同样在迅速跌落。
他看了一眼坐在角落,一直沉默不语的几个萨满。
那“蚀魂腐血大阵”已然布置完毕,但启动需要极其苛刻的条件和巨量的生灵血气,原本指望攻破宣府后进行血祭,如今看来,也成了镜花水月。
“诸位台吉稍安勿躁。”
岳托压下心中的烦闷,沉声道,“明军同样不好过!只要我们再坚持……”
“坚持?拿什么坚持?”
那科尔沁台吉猛地站起,“我的勇士们已经开始杀瘦弱战马充饥了!再待下去,不用明狗来打,我们自己就先冻死、饿死在这鬼地方了!岳托贝勒,你要留,你自己留!我们科尔沁部,不奉陪了!”
有了带头的,其他蒙古部落首领也纷纷表态,要求立刻退兵。
岳托眼角抽搐,手按上了刀柄,一股杀意弥漫开来。
但他知道,此刻若用强,恐怕立刻就会引发内讧,后果不堪设想。
他深吸一口气,强压下怒火,知道事不可为了。
“……也罢。”
岳托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屈辱,“传令下去,埋锅造饭,将剩余粮食集中分配,饱餐一顿。入夜之后,各部依次拔营,向北撤退!”
“贝勒爷英明!”
蒙古台吉们如蒙大赦,纷纷起身离去,生怕岳托反悔。
当夜,鹅毛般的大雪终于纷纷扬扬地洒落,很快就将天地染成一片苍茫。
就在这风雪交加、能见度极低的夜晚,联军营寨中人影绰绰,开始了狼狈的撤退。
他们丢弃了大部分笨重的攻城器械,甚至一些冻饿而死的士兵和牲畜的尸体也来不及掩埋,就被抛弃在雪原之上。
为了加快速度,不少受伤的士兵也被无奈放弃,绝望的哀嚎声在风雪中显得格外凄厉。
后金军纪律尚存,撤退序列还算整齐。
但蒙古各部早已成了惊弓之鸟,争先恐后,乱成一团,为了争夺有限的通道和物资,甚至再次发生了火并。
宣府城头,王朴看着远处在风雪中混乱撤离的联军火把长龙,重重松了口气,瘫坐在椅子上,擦了擦额头的冷汗。
他守住了,虽然过程惨烈,但他终究是守住了这座孤城。
只是,他眼神闪烁,不知在想些什么。
大同这边,陈天接到联军连夜北撤的确认消息后,并没有下令追击。
穷寇莫追,尤其是在这等恶劣天气下,风险太大。
“传令各城,严守门户,防止敌军佯退或小股部队渗透。派出小股骑兵尾随侦察,确认其撤退方向即可。”
“组织民夫,待天气稍好,出城收敛敌军遗弃物资,掩埋尸体,以防开春后发生瘟疫。”
安排完善后事宜,陈天独自登上大同北门城楼。
风雪扑面,冰冷刺骨。
但他站在那里,如同一尊雕塑,远望着北方那片被风雪和黑暗吞噬的原野。
那里,曾经驻扎着数万凶悍的敌人,如今正狼狈逃窜。
宣大防线,经受住了考验。
他用一场阳和血战,一场釜底抽薪的奇袭,加上这及时降临的严寒,逼退了强大的蒙金联军。
这无疑是一场巨大的胜利,足以震动朝野,也足以让他在宣大站稳脚跟。
然而,陈天心中却没有多少胜利的喜悦。
他想起朝中那些掣肘的公文,想起那些恶毒的谗言。
想起侯三密信中那个未写完的“王”字和萨满那未发动的诡异大阵。
想起联军退兵时,岳托那绝不甘心的眼神。
想起这背后若隐若现的晋商黑手。
敌人只是暂时退却,并未伤及根本。
内部的蛀虫尚未清除,朝中的暗箭依旧瞄准着他的后背。
这场寒冬击退了外敌,但也掩盖了许多问题和危机。
当冰雪消融,春回大地之时,那些潜伏的毒蛇,又会露出怎样的獠牙?
“结束了?”
陈天低声自语,随即缓缓摇头,目光愈发深沉锐利,“不,这仅仅是个开始。”
他转身,走下城楼,风雪在他身后呼啸,仿佛在为这来之不易却隐患重重的胜利,奏响一曲苍凉而警醒的序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