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透过山谷上方稀疏的枝叶，斑驳地洒在溪流旁那块平坦的青石上。
叶天命盘膝而坐，素白的衣裙在山风中轻轻拂动，衣裙下摆处沾染的时空断层特有的灰暗色泽，在清澈的溪水旁显得格格不入。她的脸色依旧苍白，眉宇间带着挥之不去的疲惫，但那双向来冷寂的眼眸中，此刻却沉淀着一种近乎锐利的清明。
她已经在这个隐蔽的山谷中静坐了三天。
三天前，当她从那片时空混乱的断层中跌落至此，几乎耗尽了所有力量。身上那些被混乱时空撕扯出的伤口，有些深可见骨，流淌出的血液里都带着淡淡的灰色光点——那是时空法则侵蚀的痕迹。更麻烦的是神魂层面的震荡，仿佛有无数个声音在脑海中嘶吼，无数破碎的画面在眼前闪烁。
但现在，那些最紧急的伤势已被她强行压下。
她缓缓睁开眼，目光落在不远处那条从山涧流淌而下的小溪。溪水清澈见底，能看到几尾银白色的小鱼在其中游弋。这个世界的水，与洪荒碎片世界那些带着苦涩矿物味的水不同，甘甜而纯净。
她站起身，脚步有些虚浮，但很快稳住了身形。
顺着溪流向上游走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在一处岩石缝隙间，她发现了几株叶片呈淡紫色的矮小植株。叶片的边缘有细密的锯齿，茎秆上凝结着露珠般的透明胶质。这是她在洪荒时便认得的“紫凝草”，虽不算什么天材地宝，但对外伤的止血生肌颇有奇效，尤其对带有法则侵蚀的伤口，能起到一定的中和作用。
她蹲下身，小心翼翼地用指甲掐断草茎，避免伤及根系。动作熟练而细致，这是多年在荒原生存磨练出的本能。
回到青石旁，她从怀中取出一块边缘被打磨得光滑的石片——那是她在上一个世界找到的，一直带在身边。石片虽然简陋，但足够锋利。她将紫凝草的叶片和茎秆放在另一块较平的石板上，用石片细细碾磨，直到变成一团深紫色的黏稠草泥。
解开腰间的束带，褪去左肩处的衣物，露出肩上那道最深、最狰狞的伤口。伤口长约三寸，皮肉翻卷，边缘处隐隐有灰色的纹路在蠕动，像是活物般试图向更深处侵蚀。那是被时空乱流直接刮擦留下的痕迹。
叶天命面无表情，用溪水清洗伤口，然后取出一小块干净的布巾——那是她仅存的、从最初世界带出来的几件物品之一，已经洗得发白，但还算完整。她用布巾蘸取碾磨好的草泥，均匀地涂抹在伤口上。
草泥触及伤口的瞬间，一阵刺骨的寒意与灼烧感同时袭来。她眉头微蹙，却连哼都没哼一声，只是放在膝上的右手手指微微收紧，指节泛白。
灰色的纹路在紫色草泥的覆盖下，开始剧烈地蠕动、挣扎，仿佛有无数细小的虫子在皮下窜动。这个过程持续了约莫半刻钟，那些灰色的纹路才渐渐平息、淡化，最终与草泥混合在一起，化作暗紫色的血痂。
叶天命轻轻吐出一口气，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
她重新穿好衣物，又从溪边摘了几片宽大的、类似芭蕉的叶子，用藤蔓在青石旁搭起一个简易的遮阳棚。做完这些，她才取出最后一点干粮——那是她在上一个世界边缘的小镇上，用几块从凶兽身上取下的、还算完整的皮毛换来的粗面饼。
饼已经硬得如同石块，她将饼掰碎，放在一片洗净的叶子上，用溪水慢慢浸泡。等待饼变软的时间里，她升起了一小堆篝火。
火种是她用最原始的方法取得的——寻了一截干燥的硬木，用石片削尖，再找了些干燥的枯草绒絮，双手快速搓动木棍，直到草绒冒出青烟，然后小心地吹气，看着那一点火星渐渐变成火苗。
这个过程耗费了不少时间，但她做得一丝不苟。火，不仅仅能加热食物、驱赶野兽，更重要的是一种象征——象征着人在这片天地间，与野兽区别开来的那份文明与掌控。
饼浸泡得差不多了，她用削尖的树枝串起，放在火堆旁慢慢烘烤。烤热的饼散发出麦类食物特有的、简单的香气。她又从怀中取出一个小皮囊，里面装着她在山林中采集的、尝过无毒的浆果，捏碎了几颗涂抹在饼上。
她就坐在青石上，小口小口地吃着这简陋的一餐。动作很慢，每一口都细细咀嚼，仿佛在品尝什么珍馐美味。目光却平静地望着前方流淌的溪水，望着对岸那片在微风中摇曳的、开满淡黄色小花的灌木丛。
这个世界，很“正常”。
有规律的日出日落，有稳定的四季更替（从植被和气温判断），灵气虽然不算浓郁，但纯净而温和，不像洪荒碎片世界那样狂暴而充满杂质。时空法则坚固而有序，她甚至能清晰地感知到这片天地在“呼吸”——一种宏大而平稳的律动。
这是一个完整的、健康的、生机勃勃的世界。
与那些破碎的、法则混乱的、充满绝望的“碎片世界”截然不同。也与那个充斥着时空乱流、回响碎片、时间神魔的恐怖“断廊”截然不同。
终于……走出来了。
这个认知，让一直紧绷在灵魂深处的某根弦，微微松动了一丝。随之而来的不是狂喜，而是一种深沉的、几乎要将她淹没的疲惫，以及一种空落落的茫然。
就像一个人在黑暗中跋涉了太久，突然看见光明，第一反应不是奔向光明，而是停下脚步，确认那是不是幻觉，然后才意识到自己已经精疲力竭，不知道该先迈哪只脚。
吃完最后一口饼，她将树枝扔进火堆，看着它被火焰吞噬。然后她重新盘膝坐下，双手结成一个简单的安神印，缓缓闭上了眼睛。
这一次，不是疗伤，而是真正的“休息”。
呼吸渐渐变得悠长而平稳，与山谷中风的节奏、溪水流淌的韵律、乃至这片天地那宏大的呼吸，隐约契合。她的意识，如同沉入平静湖底的石子，缓缓下沉，落入一片无边的黑暗与宁静。
没有刻意去想什么，但有些东西，自然而然地从记忆深处浮现。
是那片光怪陆离的“时光迷廊”。无数个世界的碎片像被打碎的镜子般漂浮、碰撞，发出刺耳的、仿佛玻璃碎裂又重组的声音。时间在那里失去了线性，可能前一步还是冰河时代，下一步就踏入了火山喷发的中心。她曾被困在一个不断循环的“三日片段”里整整二十七次，每一次都看着那片山谷中的小村落，在第三天日落时被突然出现的空间裂缝吞噬，村民的惊叫与哭泣声在循环中叠加，几乎要让她的理智崩断。
是那些回荡在虚空中的“回响碎片”。战士临终的怒吼，母亲呼唤走失孩童的悲泣，恋人诀别时的低语，王朝覆灭时钟鼎坠地的轰响……它们没有实体，只是强烈情感与瞬间场景在时空褶皱中留下的烙印。它们无差别地冲击着她的神魂，让她被迫体验了无数他人的生离死别、爱恨情仇。有一次，一个关于“兄长为了保护妹妹而被妖兽撕碎”的回响碎片异常强烈，几乎与她自己的记忆产生共鸣，让她在虚空中呆立了许久，直到被一道乱流擦过才惊醒。
是那头守护在迷廊深处的“时间神魔”。它没有具体的形态，像是一团不断变换形状的、由凝固的光阴和破碎的法则构成的混沌阴影。它发出的不是声音，而是直接作用于认知的“信息洪流”，试图向她灌输“一切终将归于虚无”、“挣扎毫无意义”、“放下执念融入永恒寂静”的意念。对抗它，不是力量的比拼，而是意志与本心的残酷拉锯。她的寂灭剑意，在那种层面的对抗中，第一次显得如此“浅薄”——她的“寂灭”尚停留在终结物质与能量，而对方的“虚无”却试图否定“存在”本身的概念。
还有……那惊鸿一瞥的“轮回之景”。
在迷廊最深处，当她斩开一道异常坚固的时空壁垒时，曾短暂地窥见了一条难以形容的、由无尽光点汇聚而成的“长河”虚影。光点明灭不定，有的璀璨如星辰，有的微弱如萤火，它们在那条虚幻的长河中沉浮、流淌、偶尔碰撞分离。她无法理解那是什么，但灵魂深处却传来一种源自本能的、无法言说的悸动与悲恸。仿佛那长河中，有她失落的、最重要的东西。
而最清晰、也最让她心脏揪紧的，是在迷廊出口附近，她再次捕捉到的那一丝……灵魂余韵。
与在洪荒古战场感受到的、属于叶玄“上一世”临终时的悲壮与决绝不同。这一次的余韵，更加微弱，也更加“年轻”，带着一种蓬勃的、向上的、如同春日嫩芽破土般的生命力，却又隐隐掺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属于孩童的惶恐与孤独。
那是哥哥，但似乎又不是“完整”的哥哥，更像是他灵魂在某个更早、或者更稚嫩阶段的烙印。
不同的时代，不同的状态，散落在不同的方向……
这些记忆的碎片，此刻不再是战斗时一闪而过的应激感受。它们如同潮水般涌来，带着当时的情绪烙印——面对未知的恐惧，抵抗侵蚀的痛苦，窥见宏大存在的震撼，捕捉到熟悉痕迹时那一瞬间几乎要让心脏停跳的狂喜，以及为了抓住那一线希望而燃烧一切、斩出“那一剑”的决绝。
她在静坐中，眉头时而紧蹙，时而微微舒展，呼吸的节奏也随之变化。
三天三夜。
她就这样坐着，任凭那些记忆在意识中冲刷、沉淀。不抗拒，不逃避，只是静静地“看着”它们，感受着它们。
当第四天的晨曦再次照亮山谷时，叶天命缓缓睁开了眼睛。
眼眸中的疲惫依旧存在，但那种混乱与震荡已经平息。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海般的沉静。她摊开手掌，掌心向上，一缕灰白色的、透着淡淡冷寂意味的剑气在指尖缓缓凝聚、流转。
剑气依旧带着“终结”的特性，但似乎……有哪里不一样了。
如果说以前的寂灭剑气，是纯粹为了“抹除”障碍而生的、锋锐无匹的利刃。那么现在这缕剑气，在终结的表象下，似乎多了一种难以言喻的“韧性”，一种对“界限”的模糊感知。它不再是单纯地毁灭触及之物，而是在毁灭的同时，隐约能“感知”到被毁灭之物与周围环境的“联系”，以及它自身存在的“边缘”。
这变化很微妙，若非她此刻心神沉静，几乎难以察觉。
是时空断层的影响吗？是在那里不断对抗混乱法则、斩开空间壁垒的过程中，她的力量不知不觉被“浸染”了吗？
她收起剑气，目光投向溪流对岸。
阳光正好，几只羽毛鲜艳的小鸟在灌木丛中跳跃、鸣叫，声音清脆悦耳。远处山林间，传来野兽低沉的吼声，但听起来中气十足，充满生机，而非绝望的嘶嚎。
这个世界很美好，很“正常”。
但她知道，自己不属于这里。
她站起身，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手脚。身上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神魂的疲惫也非短时间内能完全恢复。但她已经梳理好了纷乱的记忆，初步稳定了伤势和心境。
接下来，该好好想想了。
这些九死一生的经历，这些颠覆认知的见闻，对她而言，究竟意味着什么？她该从哪里开始，继续那似乎永远看不到尽头的……寻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