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
这是意识回归时最先感知到的东西。不是某种具体的刺痛或钝痛，而是如同潮水般弥漫在每一寸骨骼、每一束肌肉、甚至每一次微弱呼吸间的、无所不在的沉重痛楚。仿佛整个身体被拆散后又胡乱拼接，每个关节都滞涩不堪，每块肌肉都酸软无力。
叶天命缓缓睁开眼。
视线起初是模糊的，只有一片晃动的、斑驳的绿影和刺目的光斑。她闭了闭眼，再睁开，费力地聚焦。
头顶是交错的、带着湿润深绿色泽的枝叶，缝隙间漏下缕缕金白色的阳光，有些刺眼，却带着真实的暖意，洒在她脸上、身上。身下是厚实而绵软的触感，混合着腐烂树叶的微腥和泥土的湿润气息。鼻腔里充斥着雨后森林特有的清新空气，混合着青草、湿土、还有某种淡淡野花的芬芳。
没有荒原上永远弥漫的尘土和煞气，没有时空断层中那种冰冷诡异的能量波动，也没有通道里狂暴混乱的法则撕扯。
这里……很“安静”。不是声音上的安静——远处隐约有鸟鸣啁啾，风吹过林梢的沙沙声清晰可闻，甚至能听到极细微的溪流潺潺——而是那种法则层面上的、令人心安的“稳定”与“平和”。
她真的出来了。
这个认知让她一直紧绷到麻木的神经，终于有了一丝松懈。随之而来的，是更加强烈的虚弱感和全身各处传来的、具体的疼痛。
她试着动了一下手指。
指尖传来落叶粗糙的触感，以及一种仿佛不属于自己的沉重与迟滞。简单的屈伸动作，就牵动了手臂肌肉撕裂般的酸痛，尤其是右肩和虎口处——那是强行破开时空节点和紧握长剑承受反震留下的伤。
她轻轻吸了一口气，凉润的空气涌入肺叶，带来一阵轻微的刺痛，提醒她内腑同样受损不轻。
不能一直躺在这里。
这个念头支撑着她，开始尝试移动。她先缓慢地、小心地转动脖颈，颈椎发出轻微的“嘎巴”声，视线也随之扫过周围。
这是一片看起来相当古老的森林。树木高大挺拔，树皮粗糙，覆盖着厚厚的青苔。地面植被茂密，蕨类植物舒展着巨大的叶片，低矮的灌木丛中点缀着一些叫不出名字的浆果和野花。阳光透过层层叠叠的树冠，在林间空地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斑，空气中飘浮着微小的、在光束中起舞的尘埃。
一切看起来都那么……正常。正常得让她有些恍惚，仿佛之前经历的荒原、碎片世界、时空断层，都只是一场漫长而残酷的噩梦。
但她身上密密麻麻的、新旧交织的伤痕，体内枯竭滞涩的灵力，以及识海中那枚虽然黯淡却真实存在的寂灭剑心，都在无声地宣告着那一切的真实。
她咬着牙，用还能活动的左手肘和右脚跟，一点点地、极其艰难地挪动身体，从仰躺变成了侧卧，然后又花了很大的力气，才用左手和右膝支撑着，慢慢坐了起来。
仅仅是这个简单的动作，就让她额头渗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呼吸也变得急促。她背靠着一棵需要数人合抱的参天古木粗糙的树干，喘息了好一会儿，才勉强平复了心跳和呼吸。
现在，需要系统地处理伤势。
她低头审视自己。素色的衣裙早已看不出原本的颜色，沾满了干涸发黑的血迹、灰黄色的泥土、绿色的苔藓汁液，还有几处被空间能量擦过留下的、如同灼烧般的焦痕。衣料多处破损，有些地方甚至能看到底下翻卷的皮肉和凝结的血痂。
她先检查了最严重的几处外伤。
右肩靠近锁骨的位置，有一道深可见骨的裂伤，那是被时空通道边缘不稳定的空间碎片划开的，虽然伤口边缘因为寂灭之力的自发封堵而没有大量出血，但皮肉翻卷，颜色暗红，已经有轻微感染的迹象，稍一牵扯就传来钻心的疼痛。
右手虎口完全崩裂，伤口很深，几乎能看到白色的筋膜，此刻被干涸的血痂和泥土混合糊住，隐隐作痛，手指活动都有些困难。
左侧肋下之前被雷火枭爪击留下的旧伤，在通道的撕扯下似乎又有些崩开，包扎的布条早已不见，伤口红肿发热。
除此之外，身上还有数不清的细小划伤、擦伤、淤青，以及皮肤表面那种被狂暴能量侵蚀后留下的、类似烫伤的灼痛区域。
内伤同样不容乐观。灵力近乎枯竭，经脉多处受损，如同干涸龟裂的河床，稍微尝试运转灵力就传来滞涩和刺痛。脏腑也有震荡的迹象，呼吸间总带着隐隐的血腥味。
情况很糟，但并非绝境。至少，这里的环境远比之前安全，也有足够的资源可以利用。
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开始规划。
第一步，清洁和初步处理外伤，防止感染恶化。
她侧耳倾听，之前隐约听到的溪流声似乎就在不远处。她需要水。
用左手捡起落在身边的“寂灭”长剑——剑身上也沾满了污迹，但古朴的剑身依旧沉静——当作拐杖，她用剑尖试探着地面，一点点撑起身体。双腿酸软无力，站起来时眼前一阵发黑，扶着树干才勉强站稳。
辨认了一下溪流声传来的方向，她开始缓慢地、一步一挪地向那边移动。每一步都牵扯着全身的伤痛，但她神情专注，仿佛在进行一项极其精密的作业。
大约走了百十步，拨开一片茂密的蕨丛，一条约莫两尺宽、清澈见底的山涧小溪出现在眼前。溪水潺潺，撞击在溪底的卵石上，溅起细碎的水花，在阳光下闪着粼粼的光。
看到水，叶天命精神微微一振。她跪坐在溪边一块相对平整的石头上，先用左手掬起一捧水，小心翼翼地喝了几口。溪水清冽甘甜，带着山泉特有的冰凉，滑过干渴灼痛的喉咙，带来难以言喻的舒畅感。她一连喝了好几捧，才感觉喉咙里的烧灼感缓解了一些。
然后，她开始清洗伤口。
这过程极其痛苦。她先用溪水冲洗掉伤口表面的污物和血痂。冰凉的溪水刺激着翻卷的皮肉，带来尖锐的刺痛，让她忍不住倒吸凉气，额头冷汗涔涔。但她动作很稳，仔细地冲洗着每一处较大的伤口，尤其是右肩和虎口。
没有干净的布，她咬咬牙，从本就残破的衣裙下摆内侧，撕下几条相对干净些的布条，浸湿溪水，更细致地擦拭伤口周围。
清洗过后，伤口看起来更加狰狞，但至少去除了大部分异物。接下来是寻找草药。
在森林中求生的经验此刻派上了用场。她目光在溪边湿润的土壤和附近的林间空地上搜寻。很快，她发现了几丛叶片呈锯齿状、开着不起眼小黄花的植物——这是一种常见的、具有止血消炎作用的野草。更幸运的是，在稍远一点的阴湿石壁上，她看到了几株叶片肥厚、边缘带刺的墨绿色植物，这是另一种有助于愈合伤口、缓解疼痛的药草。
她小心地采集了足够的这两种草药，回到溪边。用一块相对干净的卵石将草药捣烂，混合在一起，形成一团青绿色、散发着苦涩清香的糊状物。
敷药的过程同样痛苦。冰凉的药糊接触到伤口，先是一阵刺激的痛，随后才传来一丝清凉舒缓的感觉。她咬着牙，将药糊均匀地敷在右肩、虎口、肋下等主要伤口上，然后用洗净的布条重新包扎起来。虽然包扎手法因只能用左手而显得笨拙，但总算完成了。
处理完最紧急的外伤，她已经累得几乎虚脱，靠在溪边的石头上喘息了许久。
阳光渐渐变得炽烈，时间应该是正午了。腹中传来强烈的饥饿感，提醒她已经很久没有正经进食了。
她需要食物，也需要一个更安全、能让她稍作休整的地方。
目光在周围逡巡，很快锁定在溪流上游不远处，一片由几块巨大岩石天然堆叠形成的、背风向阳的凹陷处。那里地面相对干燥，上方有岩石遮挡，是个不错的临时营地。
她再次拄着剑，慢慢挪到那片岩石凹陷处。里面空间不大，但足以容身，地上铺着一层干燥的苔藓和落叶。
安顿下来后，她开始寻找食物。在小溪里，她发现了一些游动的小鱼和虾米。用剑削尖一根合适的树枝，她忍着右手的疼痛，花费了不少时间，才勉强叉到了两条巴掌大的小鱼和几只小虾。
又在地上辨认着，采了一些认识的无毒菌菇和可食用的嫩蕨菜叶。
回到岩石凹陷处附近，她找了些干燥的枯枝和落叶，用最原始但也最可靠的燧石取火方法，花费了比平时更多的时间，终于点燃了一小堆篝火。
将小鱼清理干净（这个过程对受伤的右手来说是另一重折磨），和菌菇、蕨菜一起，用宽大洗净的树叶包裹起来，埋入篝火边缘灼热的灰烬中煨烤。
等待食物熟透的时间里，她就坐在篝火旁，背靠着温暖的岩石，静静地看着跳跃的火焰。身体依旧疼痛，疲惫如同跗骨之蛆，但此刻，坐在这真实而安稳的篝火旁，听着柴火轻微的噼啪声，闻着渐渐飘出的、混合着鱼鲜和菌菇清香的朴素食物味道，她的心中，竟奇异地生出了一丝久违的、近乎奢侈的安宁感。
这里没有迫在眉睫的生死追杀，没有诡异莫测的时空乱流。只有森林、溪流、阳光、和这一小堆她自己生起的火。
食物烤熟了。她小心地扒开灰烬，取出烫手的树叶包裹。吹开热气，里面是烤得恰到好处的鱼肉，洁白鲜嫩，菌菇和蕨菜也吸饱了汤汁，散发出诱人的香气。
她用小刀（一直随身携带）割下一小块鱼肉，吹了吹，放入口中。简单的炙烤，没有任何调味，只有食物本身最原始的鲜甜。但对她饥肠辘辘的身体而言，这无异于珍馐美味。她吃得很慢，很仔细，充分咀嚼，让每一分热量都被身体吸收。
两条小鱼，一些菌菇蕨菜，全部吃完。腹中有了实实在在的饱足感，一股暖意随着食物消化流遍全身，连伤处的疼痛似乎都减轻了一丝。
吃饱后，倦意更浓。但她强打精神，就着篝火的余烬，盘膝坐好（动作因伤痛而显得僵硬缓慢），开始尝试引导体内那微弱得可怜的灵力，运转“太初寂灭道”基础法诀。
这里的灵气果然不同。虽然不算特别浓郁，却异常中正平和，带着勃勃生机，吸收炼化起来，比碎片世界那混杂煞气的灵气要顺畅温和得多。干涸的经脉如同久旱的沙地，贪婪地汲取着这清凉的灵气甘霖。寂灭之力缓缓流转，如同最耐心的工匠，开始一点点修复着受损的脉络，滋养着震荡的脏腑。
疗伤的过程缓慢而痛苦，但能清晰地感觉到好转，这给了她极大的信心。
不知过了多久，当日头明显西斜，林间光线变得柔和时，叶天命缓缓收功，睁开了眼睛。
伤势依旧沉重，远未恢复。但最危险的感染和出血风险已经控制住，灵力也恢复了一丝涓涓细流，最重要的是，精神和体力都得到了一定的恢复。
她抬起头，透过岩石的缝隙，望向外面那片被夕阳染成金红色的林海，望向那轮正在缓缓下沉的、真实的太阳。
新的世界。
新的开始。
身体依旧疼痛，前路依旧茫茫。但至少，她踏出了最坚实的第一步。
哥哥的痕迹，那微弱却未曾熄灭的共鸣，依旧在灵魂深处指引着方向。
星光高塔的召唤，虽然遥远，却依然清晰。
这就够了。
她轻轻抚过胸前那枚被体温焐热的、染血的布条碎片，眼神平静而坚定。
“先养好伤，”她对自己说，“然后，弄清这是哪里。再然后……”
她没有说完，但眸中的光芒，已然说明了一切。
素衣染血，独坐岩隙，篝火已熄，余温尚存。
新的篇章，在这片陌生而真实的天地间，已然随着夕阳的最后一缕余晖，悄然翻开了第一页。